布萊希特《異例與法則》:他那時代的痛點,亦是我們時代的痛點
眾所周知,布萊希特這位包羅萬象的戲劇家,最大的成就之一便是一反亞里士多德的戲劇傳統(non-Aristotelian),開創了「史詩劇場」的形式。這位新型戲劇的開拓者,注重文本敘事與辯證關係,憑藉獨樹一幟的戲劇理論,蜚聲世界,經久不衰。他的劇作在世界不同地方不斷上演,諸多名聲顯赫的劇作家、導演、演員、舞台設計者受益於他,無數觀眾因他之名走入劇場,認識戲劇。本週末(6月19-21日),「先鋒青年劇場計劃」的學員與指導團隊,將帶著布萊希特的《異例與法則》,上演他們自己的舞台敘事與辯證法。
布萊希特:疏離與異化,敘述體劇場
困境中的再思考
今次上演的《異例與法則》(The Exception and the Rule),是愛麗絲劇場實驗室今年戲劇教育計劃的成果。導演陳恆輝坦言,許多人對這部戲其實並不熟悉,尤其是在香港,提起布萊希特大家想起的更多是《四川好人》、《高加索灰闌記》等著名劇目,《異例與法則》被搬演的機會並不多,「但是,這部劇有它重要的意義。」
這部寫於1930至1931年間的劇作,是布萊希特流亡之前、接觸到馬克思主義後的教育劇作品。那麼,何為「教育劇」?布萊希特曾在《娛樂戲劇還是教育戲劇》中講到:
「舞台開始起著教育的作用。石油、通貨膨脹、戰爭、社會鬥爭、家庭、宗教、小麥、屠宰牲畜的貿易等等,都變成了戲劇的表現對象⋯⋯戲劇變成了哲學家的事情。當然是這樣一些哲學家,他們不需要解釋世界,而且還希望去改變世界。這樣就開始了談論哲學,這樣就開始了對人們進行教育。」
《異例與法則》便與石油有關,陳恆輝認為,這是一部令人非常容易明白的戲劇,但同時,「它也令人思考,思考壓迫者與被壓迫者,思考他們的關係;思考在我們當今的年代,劇中的壓迫者是否仍然只代表資本家,而壓迫者與被壓迫者的關係又是否永恆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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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職業演員的陳瑞如今次出任聯合導演,則從今次計劃的進程、外部環境的重重困難講起,形容正是疫情等客觀因素的限制,成全了大家對這部戲劇更深刻的理解。她表示,計劃開始兩堂課之後,就因為疫情而暫停,「但這反而令大家重新思考身邊事。」待到疫情緩和大家得以重新相聚時,每個人都積攢了更多對布萊希特、對這齣戲和對劇場的熱情、反思與渴望,這恰恰是布萊希特的原意。這不禁令人期待,他們會怎樣展演布萊希特的辯證法、「陌生化」等藝術手法和戲劇概念?
舞台的敘事與辯證法
布萊希特戲劇最為人所知的藝術手法,便是通過離間方法(德:Verfremdung/英:defamiliarization)達至的陌生化效果。他本人在劇論中,對這一方法有著詳細的規定和筆記,如:表情手勢的間離、說話方式的間離,聲調抑揚頓挫的同時,不能失掉自然樸實;它要求演員不能表現出在舞台周圍的三面牆之外,還有第四面墻的存在,觀眾也不能再持有作為隱形觀察者的錯覺。陳恆輝首先強調,事實上在《異例與法則》創作完成的年代,「間離效果」(distancing effect)還未被布萊希特正式提出,不過他認為在這齣戲中這一手法已有伏線。「反正它不會是一齣令觀眾看得『好舒服』的戲。」陳恆輝笑言,「劇中有歌隊以及對歌曲的評論、有影像(video)等,演員也需要一邊想,一邊做,再一邊對觀眾講述⋯⋯」
對於布萊希特的「史詩劇場」(epic theatre),陳恆輝指出,史詩劇場的關鍵是其「敘事性」:「布萊希特要觀眾關注的不是戲劇引起的情感,而是文本本身。」在反對情緒、令人思考這一點上,布萊希特可以說是「將詩人逐出理想國」的支持者。至於「舞台辯證法」,兩位導演則認為,布萊希特永遠希望觀眾能看到一件事物的多面性,例如在《異例與法則》中,「遞水壺」這件事情的面貌在商人和苦力眼中完全不同。事實上,布萊希特的「舞台辯證法」,是令觀眾在矛盾性中看到戲劇情節的豐富和生動。例如在《卡拉爾大娘的槍》中,演員應該呈現「頑強 — 被打倒」的矛盾;而在《冬戰》裡,「『病態 — 振作』的矛盾則起著決定性作用。」
今次的《異例與法則》又將怎樣呈現這種敘事性?陳恆輝介紹,首先布萊希特會讓所有演員在戲劇開始與結束時一起上場,以「作報告」(report)的方式分享劇中故事。其次,裡面有歌詠隊的唱歌以及說書人的講述。再次是字幕,「布萊希特慣用這種『劇透法』,在每一幕開始前預先令觀眾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然後再讓其進入戲劇,進行思考。」同時,這次演出也會使用影像,尤其是在〈法官之歌〉一幕中,通過這種方式展現人物的爭辯過程。當然,必不可少的是演員不斷「跳入跳出」轉換視角,觀眾將會看到甚麽是布萊希特說的「不能有第四面墻的存在」。
陳瑞如補充,布萊希特「街景」(street scene)的概念,也是其敘事的方式之一,即是指當一個人在街上目睹交通意外,他會用語言和動作向其他人傳遞這起事故?陳瑞如說,此時我們應該退一步,不只關注發生了甚麽(what),更要退一步,問問「為甚麽會發生?(Why?)」以及「如何發生?(How?)」這才是更重要的思考。
同時,這次演出更是融合了多種表演形式,包括:朗誦、演唱、形體、舞蹈等等。陳瑞如發現,若說今屆的「先鋒青年劇場計劃」與以往有何不同,那便是「今年演員的表演功底比較強。」她解釋道:「很多人本來已有表演經驗,有的是歌劇演員,參加這次計劃是想給自己一個新開始,有的則是專業的雜耍演員⋯⋯」陳恆輝說,其實布萊希特的教育劇正是寫給學生、青年的演出,亦會從各行各業中汲取靈感,「他就曾深受一個小丑(clown)的啟發。」那麼,帶著不同職業背景的演員們,又是如何在布萊希特的戲劇中擦出火花?
表達立場與理解處境
「出演布萊希特的戲劇,演員一定要有自己的立場,有對角色、對情節的看法。」陳瑞如說。如何做到這一點?她認為首先要閱讀:「我們會先讓學員們以閱讀的方式做功課。譬如劇中苦力這個角色,我們讓學員通過閱讀資料,搜集不同年代苦力的形象,了解不同年代的苦力在身體等特徵上有甚麽不同,從而理解所謂的『社會性姿態』。」她相信通過這樣的方式,學員可以逐漸形成自己的立場和觀點。
因為,演員不僅要將台詞很好地傳達出來,更要去思考如何傳達以及如何同觀眾對話。布萊希特要求演員有自己的立場,並且能夠深刻理解人物台詞變化背後的處境變化。陳瑞如指出:「演員必須要將自己置入人物所面對的處境之中。例如:苦力在沙漠中的處境是甚麽?商人作為一種強者,他的思想有沒有道理?在討論的過程中,有一些學員認為:苦力好慘啊,只是表達善意,就被殺死了;但也有人認為他是自作自受。」
她坦言,由演員到導演的過程中,她亦從學員身上學到好多;更形容自己如同一個「醫生」,在學員提出問題時要給出解決方法,「好似開藥方一樣」。
戲劇還能再現今天的世界嗎?
布萊希特曾評論過這樣一個問題:戲劇能夠再現今天的世界嗎?彼時,他已經看到「戲劇再現今天的世界已經越來越困難」,因而他提倡尋求新的藝術手段,並且要求劇作家將世界當做一個可改變的世界去描繪。
對於這個問題,已經指導過《第三帝國的恐懼與苦難》、《伽利略傳》等多部布萊希特戲劇的陳恆輝導演,又會如何回應?他仍然相信戲劇對於世界的再現作用,更準確地說,「是再創作,通過藝術技巧,在這種再創作中令人們看到現實不同的一面。」他說,他非常喜愛布萊希特的一句話:藝術是一面鏡子,但它是一面特殊的鏡子。他願意用布萊希特所說的「地球儀式」的戲劇方式進入世界,讓演員通過身體呈現社會,從而令人們在戲劇中看到世界發生了甚麽。
在這部遵從原作的戲中,陳恆輝坦言並沒有刻意與香港或當下時代相聯繫,但是觀眾會發現,布萊希特如同莎士比亞一樣,也是超越時代的:
「因為他所切中的既是他那個時代的痛點,亦是我們時代的痛點。當你再回看這部寫於1930年代初的戲劇,你反而看到,好似在寫我們當下的時代。因為布萊希特思考的,正是人如何存在的問題。但他不會給你一個確定的答案,然後鼓動你去接受,而是給你一個空間去思考。」陳恆輝說,「看布萊希特的戲劇,你不會被情緒勒索。」
愛麗絲劇場實驗室|先鋒青年劇場計劃《異例與法則》
地點:沙田大會堂 文娛廳
日期及時間:
19-20.06.2020(五、六)8pm、21.06.2020(日)3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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