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列漢諾夫:孟爾什維克派的筆桿子,論戰形成了他的一生

撰文:方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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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5月30日,格奧爾基・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Georgi Plekhanov, 1856-1918)於芬蘭逝世,享年六十二歲。對某些人來說,他是位精神導師,是把馬克思主義引進俄國的旗手之一,他翻譯的俄語版《共產黨宣言》成為日後俄國革命的先聲;對另一些人來說,他是墮落的革命叛徒,是孟爾什維克派的筆桿子,總是跟列寧為首的布爾什維克針鋒相對。

也許,恰似普氏生前的一篇短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問題〉所言:複雜的社會關係造就特殊的人和事,動盪的政局成就普列漢諾夫複雜、多變的命途。就此,他對手列寧適當地了概括他的人生:當普氏去世不久,(成為蘇聯人民委員會主席的)列寧不計前嫌地肯定普氏生前(部分的)論述的價值,還認定他是「戰鬥的唯物主義者」。的確,自命辯證學家、唯物主義者的普列漢諾夫戰鬥不斷,有形形色色的對手,包括民粹主義者、有神論者、德國觀念論哲學家、考茨基和伯恩斯坦等,甚至文豪托爾斯泰;毋寧說,論戰形成了他的一生。

格奧爾基・普列漢諾夫(Georgi Plekhanov, 1856-1918)

馬克思主義進入俄國

普氏最初是一名民粹主義者,擅於寫短論、煽動工人。其後,他認識到源自德國的馬克思主義,開始馬不停蹄地翻譯《共產黨宣言》、恩格斯的《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等著作,還接連寫下多篇有關馬克思主義的入門簡介。透過上述工作,普氏對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和經濟學研究日漸了解,繼而用它來分析當時的俄國政局、經濟問題和文藝創作。自此,普氏在政治運動上愈見份量,他的思想往往左右了運動的決策。

理解馬克思哲學的五個維度

及後普氏加入勞動解放社、社會民主工黨,甚至代表組織出席第二國際的成立大會。作為一名政治人物,普氏總以派系之間的紛爭,劃清敵我。譬如在論戰著作《論一元論歷史觀的發展》裡,普氏理清了辯證唯物史觀與——當時俄國普遍盛行的——無為主義的分別。

所謂無為主義,是神學衍生出的蒙昧想法,它認為(個別的)人類的行為不由個人意志決定;宏觀地看,萬物都消弭於上帝的龐大意志之內,歷史上的所有事情(即便是芝麻小事)都是按著神的劇本發展。驟眼看,馬克思主義、黑格爾的史觀,跟無為主義的部分主張看似契合;甚至在《資本論》首卷的跋裡,馬克思本人曾以上帝(或絕對精神)的口吻,寫下「社會的發展不由個人的主觀意志決定」的段子。普氏清晰地指出,無為主義是資產階級經濟學、俄國民粹主義學究和斯賓塞的法國唯物主義之共同特徵,它們各自為歷史發展的動因改成不同稱號,例如「無形之手」、「上帝的選民」或「歷史進步論」等超越性的觀念。

亞當.史密斯:無形之手

然而,辯證唯物史觀和上述的各種偉論沾不上邊,因它關注的是社會生產關係的發展趨勢及相互作用;社會生產關係的變化,正是沉迷抽象、貧乏觀念的學者一直忽略、視之不見的,這使他們沒法理解社會現象及各種問題。普氏論證有力,字字鏗鏘,為大眾介紹辯證唯物史觀此一源自異地的陌生摡念,看似柔弱的筆墨變為他手上的利刃。

《資本論》:資本是加強與壓抑分裂的悖論

普氏的少數派與列寧的多數派之爭

普氏與列寧之間的恩怨,亦最為人津津樂道。截止1903年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的二次代表大會之前,他們一直是戰友,同屬社會民主工黨的一份子,一起創辦〈火星報〉,列寧更一度視普氏為革命導師。在二次大會上,黨員就黨章及組織架構問題爭執,導致工黨分成二派,分別是以馬爾托夫為首的孟爾什維克(少數派)和以列寧為首的布爾什維克(多數派)。雖然普氏在會上表態支持列寧,但會後二人日漸疏遠,最終分道揚鑣。普氏更在〈火星報〉刊登題為〈不該怎麼辦〉的文章,批評列寧派系的準軍事化組織之夢,是背棄了馬克思主義,借此宣布自己加入孟爾什維克的陣營。

二月革命︰一個巨大帝國是如何頃刻覆滅的

到了關鍵的1917年,也是普氏去世前一年,在二月革命後沙皇王朝沒落不久,俄國的人力、資源尚未復元,列寧卻寫下史稱「四月提綱」的行動宣言〈論無產階級在這次革命中的任務〉,鼓動群眾推翻資產階級專政的臨時政府,試圖發動新一場革命運動。就此,普氏迅速回駁一篇〈談談列寧的提綱及為甚麼有時夢話值得注意〉,文中他把列寧等同《第六號病房》和《狂人日記》等小說裡的傻子,直言無諱地指出列寧提綱的邏輯謬誤,並稱之為「列寧在情緒失控底下的瘋言瘋語」。剔除(細微末節的)邏輯糾正 ,重要的是普列漢諾夫清楚道出自己(包括孟爾什維克)的原則:有別於布爾什維克的好戰主張,普氏認為不宜發動任何革命,理由是當時的俄國沒有實行共產主義社會的充足條件。故此革命也好,戰爭也好,不會為俄國帶來新的社會模式,只會混亂收場。由此,列寧等人的革命想法,在普氏眼中是「無政府主義混亂狀態的一種既有害又瘋狂的企圖」。之所以說俄國不具條件,牽涉的是馬克思主義之原理問題。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序言裡,列明了一條社會辯證法的基本公式:

「社會的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時,便和它們向來在其中發展的那些現存生產關係發生矛盾,或不過是現存生產關係在法律上的表現的財產關係發生矛盾,於是這些關係便由生產力發展的形式變為束縛生產力的桎梏。那時社會革命時代就到了。」

當時,大量數據顯示俄國的資本主義發展不足,社會生産力毫不完善,難以稱得上是「變成束縛生產力的桎梏」高階段。甚至連馬克思本人曾說過,他當時的俄國經濟條件不佳,讓俄人要吃多一倍的苦,因為他們不但「受資本主義制度的苦,還受資本主義發展不足的苦」。總之,普氏的看法代表孟爾什維克的立場:俄國必須成功過渡為資本主義社會,然後才具條件發展成共產主義社會。當然,對於列寧及其信徒,上述的主張是徹底地反革命的,是違背了無產階級的利益。無論如何,儘管歷史告訴我們,列寧和布爾什維克最終得勝,奪得權力建立蘇聯,但普氏與列寧有關「革命條件」的爭論,今天仍有討論價值。有學者據此揚言蘇聯不是共產主義國家,也有人指布爾什維克的決定導致日後的嚴重大饑荒,更有人認為列寧的急進主張(不理普氏的批評)是造成蘇聯最終解體的原因之一。

十月革命的震盪與陰影

預言蘇聯未來的「遺囑」

最後,當然要提那份惹起爭議的「遺囑」了。在普氏去世八十年後,一份名為〈普列漢諾夫的政治遺囑〉於1999年面世。在〈遺囑〉洋洋灑灑的萬多字中,提到馬克思的無產階級專政永遠沒法實現,布爾什維克的蘇聯很快淪為極權專政,蘇聯將依序陷入四大危機,包括大饑荒、分配制崩潰、經濟系統崩潰,以及意識形態危機,最終崩毀收場。讓人震驚的是,遺囑有關蘇聯的部分,幾乎一語成讖。據說,這一份遺囑是普氏臨逝前躺在病床上逐字口述,由他的朋友筆錄而成,然後輾轉落入不同人手中。儘管遺囑部分內容和普氏生前的想法相近,頗多學者質疑遺囑的真偽,更有歷史學者斷定它為憑空揑造,因此毫無價值可言。

總括而言,普列漢諾夫的一生,跟俄國馬克思主義運動的發展史沒法分割。他引入這門新潮思想,後來嘗試制止它帶來毀天滅地的效果,最後流亡海外,黯然離世。普氏的人生若落入文學家手中,也許會把它寫成一幕幕「無為主義」色彩濃厚的悲劇:他沒法抵抗宿命,被過去的自己擊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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