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的尼采,反之亦然:《尼采》的閱讀簡報|方川明

撰文:方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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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本文根據的文本是由王紹中翻譯、黃雅嫻審訂的中譯本。

一)健康的哲人(決非瘋子!)

德勒兹《尼采》(Nietzsche)筆下的尼采,是一名健康的哲學家。由於尼采個人不幸的病歷紀錄,晚年飽受痴呆之苦,坊間便流傳一種錯誤的形象;這位孤高的哲人仿佛總是跟疾病、瘋癲糾纏一起,如影隨形(另一被廣泛誤傳的形象是「納粹黨的御用哲學家」)。

德勒茲《尼采》(Nietzsche)(時報)

於是,德勒兹手起刀落,毫不猶豫地切斷了尼采哲學與瘋狂的關係,杜絕一切福柯式的「癲狂書寫」(當然,福柯在1961年出版的《瘋癲與文明》中嘗試奠立的書寫「瘋狂」想法,後來也被晚輩德希達在〈我思與瘋狂歷史〉中證明為不可能):

「在怎樣的意義上,疾病——或甚至瘋狂——出現在尼采的作品裏頭?沒有,尼采未曾從中獲得靈感來源,尼采未曾將哲學視為可以從痛苦、不適或焦慮當中發展的——雖然哲學家、尼采眼中的哲學家,總會受盡超乎尋的痛苦。」——〈第一章:尼采的生平〉

總言之,根據德勒兹的指引,「瘋狂」或「疾病」從不是尼采的理論興趣(更甚者,尼采終其一生唾棄「生病的人」和「弱者」,詳見本文的第二點)。這位悲劇的哲學家從未沉溺於惡疾或藥物帶來的迷醉狀態,其筆下的理想人物——查拉圖斯特拉、超人,精神三變之最後階段:孩童——也非退縮至瘋癲、與世隔絕的乖張狂人。

然而,疾病還有丁點「好處」。德勒兹認為,疾病除了為尼采的身體帶來不良後果,不時中斷他的思路與文字創作,還啟發了這位體弱多病的作家學懂「換位思考」(王紹中譯本則譯成「觀點的位移」)。生病時的尼采遙想「健康之人」的遼闊視野,病癒後則設想「生病之人」的思想局限。蓄有大鬍子的哲人,透過上述的獨門技巧,隨意遊走「健康」與「病態」之間。

當然,在尼采的作品之中,「疾病」或「病態」並非單純指外在的、身體—作為客體的生理病徵,而是指身心同一的思維毛病(補:中國的魯迅正好承繼了尼采的「診療法」)。由此,德勒兹重拾尼采的步伐,審視造成西方(西方文明、現代文化,etc.)染上不良頑疾的病態思維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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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退化的思維、奴隸的勝利法:辯證法

「辯證法是促使我們重獲被異化屬性的技藝。一切回到精神,它既是辯證法的動力也是辯證法的產物;或者一切回到自我意識;或甚至一切回到作為類存在的人。但假如我們的屬性本身表達出一個萎縮的生命及一種受到肢解的思想,取回它們或成為它們的主體對我又有何用呢?當人們內化了祭司、當人們將祭司置於信徒身上,人們通過宗教改革的方式剷除了宗教本身嗎?人們把人放在神的位置上、當人們把最關鍵的保留下來——也就是說這個位置,人們殺死了神嗎?」——〈第二章:尼采的哲學〉

探討辯證法的部分,是本書的「戲肉」。尼采與德勒兹有共通的理論興趣(或曰:問題意識),就是批判主導西方文化的思想傳統。兩人的視野彼此重合,成就《尼采》一書的契機。如果說「德國觀念論的顛峰」黑格爾之哲學體系,是將西方從古到今(古希臘——古羅馬——基督宗教——現代憲法社會)的發展精神表露無遺,寫成一門龐雜的邏輯原理;那麼德勒兹則通過自己筆下的尼采來攻擊泵動「黑格爾主義」血脈的心臟:辯證法,(重新激活地)完滿尼采的遺志。基本上,在德勒兹的眼裏,尼采是唯一未被「黑格爾主義」污染的現代思想家、罕有的清泉。可想而知,德勒兹的批判立場也是全方位的,基督教思想、沙特的存在主義、精神分析、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和各式變種),以及——由馬克思主義孕育出來的——各種社會學批判理論,通通都為其敵人,被統稱作「黑格爾主義者」。

德勒兹首先要解答的疑難,是尼采與辯證法的關係。這是一條看似簡單、實為艱深的問題。舉例說,難道尼采的著名寓言:精神三變(荒漠的駱駝——傲慢的獅子——孩童),不是一種辯證法來嗎?儘管它未被尼采貼上「辯證」的標籤,但兩者同樣涉及階段性的升遷或發展;新、舊階段彼此有著性質相違的變化。《尼采》一書的作者怎樣解決這道難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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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勒兹斷定——承繼了蘇格拉底、柏拉圖的「真理」與「表象」二分法,限制和敵視生命的——辯證法是「退化—生成」式及「奴隸—生成」式的病態思維。打個岔說,「生成」(becoming)是德勒兹的慣常用詞,與其視萬有俱備「潛在」、「潛有」(visual)的本體論對應;按照上文下理,就是指成就退化和成為奴隸的過程了。這些「尊稱」告訴我們,德勒兹的眼光是何其精闢(更有改名的天才!);它們不僅呼應了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演繹過的「主奴關係辯證法」,還有激盪著尼采的「主人—奴隸道德假說」之回響。

重點是,從費爾巴哈對基督宗教和絕對觀念論的批判(得出取代上帝位置的人類—類屬性),經過馬克思與恩格斯的「資本主義崩潰—共產主義誕生」預言(得出替代資產階級的無產階級—階級意識),到佛洛伊德治療官能症患者的心靈藥方(越過分析師/病患的互為移情作用—按納現實原則的妥協方案)等,諸如此類,它們表面上扔棄陳腐的舊價值,看似相當「進步」,把外化的自我碎片逐步收回體內;或更辯證地說,將外部世界回溯成自我預先設置(兩者皆可建構龐雜的絕對精神或歷史主體);實際上是將既存毛病(或規則、制度)進一步內化,銘刻進人們體內,加劇退步、迂腐的舊制之挾制。事實上,在德勒兹/尼采看來,上文提及的各種「黑格爾主義」思想,不管它被讚頌為「歷史的必然發展」也好,「自我意識克服異化」也罷,一切都是奴隸的視野、卑賤者的世界觀。簡言之,即是奴隸設想(投射)其他人的觀念和想法,解釋自己何以天生為弱者;好比魯迅筆下的阿 Q 精神勝利法,使淪落失敗者的自己活得心安理得。換句話說,即便奴隸成功謀權篡位,登上寶座的他仍然是奴隸一名。當然,我們可以說,以上為德勒兹/尼采從診症角度,把黑格爾主義的揚棄邏輯(既保留又取消)的病理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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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提及的「黑格爾主義」都是以「否定」為核心,或者說是以否定裝扮成肯定的效果;相反地,尼采的思想則跨越以上的內容,恰如「精神三變」寓言表達的轉變,追求真正的「肯定」和「多」。

三)權力意志,知識考掘學的先聲

概言之,尼采的思想是非辯證法式(non-dialectical)。面對主奴關係或強弱懸殊的情況,尼采是毫不忌諱地用「低等的人」、「歹毒的病態心理」等字眼來斥責弱者。弔詭的是,全因他正採取不偏不倚、絕不姑息的評估態度:尼采既不站在弱者角度譴責其對立面—強者;也不從弱者眼中的強者角度嘲諷或憐憫弱者。這位哲學家是超脫了既成的價值框架,以旁人身分(但不是上帝)審視一切。於是,當尼采評價某人某物是卑劣時,他是按照事情的好與壞作判斷,不帶一絲偏頗;更何況——恰如德勒兹在書中所說——現實中的當權者,哪怕他們坐食山崩,往往都是認同了奴隸價值的奴隸;思想退化的低等動物。

所以尼采總是針對當權得勢的價值觀,而非個人(故此,德勒兹補充了一句說明:尼采絕不會相信納粹份子的「強人主義」,後者只是對當權勢力的塗脂抹粉)。事實上,透過一門獨特的方法,尼采可作出恰如其分的價值判斷,還對「孩童—創造者」有著深切的體會;那套方法論不是別的,就是:權力意志。

德勒兹特此解釋,權力意志(will to power)不是渴求權力,並非在野政黨的謀權遊戲;權力意志是一種看歷史的特殊方法,目的是研究各種力與力的互動關係(分別有推動的力與反動的力),務求一視同仁地恢復被反動力摭蔽的多(多樣性)。德勒兹進一步說,歷史的書寫正是力量纏鬥之間的產物,不同的力彼此對抗,生成相關的詮釋形式。當然,對於德勒兹/尼采來說,整個西方現代文明(包括現代哲學史,兩者是互為相扣的)是反動力長期掌權的扭曲詮釋。反動的力把一切存有強行擠進殭死的二元辯證、一元獨大的價值觀框架內,扼殺了肯定和多元的各式價值。在此,德勒兹正偷偷地向黑格爾的背後桶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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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德勒兹是暗地裏探討在《精神現象學》中,〈力和知性;現象與超感官世界〉一章的力學問題。這個章節之所以重要,在於黑格爾從具體的、差異的雜多之中,額外加諸一項「抽象的普遍性」;簡言之,黑格爾是清楚地明白,當我們從質料不同的事物之間(多)抽象出一種共通的共相(一),多與一最終是不可共融的;黑格爾便宣布,與其說「抽象的普遍性」是從「具體的質料」抽取出來的,倒不如說前者是純粹人為創造的概念,兩者份屬同等的諸般雜多的其中一項,試圖保留/取消彼此的矛盾(同理,馬克思在《資本論》卷一的第一章裏,為解決「不同性質的勞動工作怎樣制定共同的價值量?」的問題,提出了「抽象的勞動力」概念。它包涵了不同工種的人之互相認可)。德勒兹/尼采直接為諸多的力進行價值評估(把黑格爾弱化為反動力之一種),不接受無關痛癢的黑格爾式小修補,堅拒辯證法式的否定之否定。

當然,眼利的讀者可能已經察覺,德勒兹對「權力意志」的詮釋和傅柯的知識考掘學有莫大的相似。事實上,福柯生前常稱自己是深受德勒兹的影響(還有那句著名的「廿一世紀可能是德勒兹的時代」)。據說《尼采》也是他寫成1969年出版的《知識考掘學》的啟迪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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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唯一反複出現之「物」,永恆回歸的奧秘

經過諸般的力之考究,權力意志導出的最終答案是「永恆回歸」。德勒兹認為世人都誤解了這則概念,將它歪曲成同一事物的循環再現。《尼采》的作者自然要反對以上的庸俗誤識,他娓娓地寫道:

「人們應該避免將永恆回歸視作『大寫的同一』的回歸。⋯⋯因為『大寫的同一』並不先於多樣而存在(除非是在虛無主義的範圍內)。不是『大寫的同一』回返了,因為回返即『大寫的同一』的本來形式,它意味著多樣、多及生成。『大寫的同一』並不回返,而是『回返』乃是生成『大寫的同一』之所在。」——〈第二章:尼采的哲學〉

無論是「絕對精神」、「自我意識」,抑或是「壓抑者之回歸」,德勒兹指出這堆名相背後原理,是既存秩序、存有的同一循環(王紹中譯本則譯成「大寫的同一」,大寫即是被德氏刻意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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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勒兹向我們說明,尼采筆下的查拉圖斯特拉,他本來正是飽受「同一循環」的精神折磨,生病連連;後來這位智者覺悟前非,明白「永恆回歸」的真諦後,旋即痊癒。查拉圖斯特拉終於發現,在「永恆回歸」之中,除了既存的存有之外(進一步說,既然舊物依舊,所以並沒有重複),各種新的選擇、生成的條件等一切被埋藏的可能性也一併回歸。故此,「永恆回歸」即是(大寫的)重複(repetition),各種生成的條件是唯一真正反複出現之「物」,我們可以藉著萬物的重複,把握生成的條件,選擇既往不同的新路途,形成各種新的思想、新的生命。

後記

筆者是一名馬克思主義者。古語有云「知己知彼」,我一直對風靡當代學界的德勒兹感興趣。德氏是著名的反黑格爾主義者,反辯證法的大師,他與瓜塔里(簡稱:D&G)的著作尤其深得年青學者歡迎。《尼采》是德勒兹獨當大旗的作品,出版於扛鼎之作《差異與重複》成書之前,是為1962年。據說作者寫這本書的目標讀者是法國高中生。正因如此,本書文句清晰簡潔,但博大精深。德勒兹表面上輕逸地寫尼采,同時在寫西方哲學傳統的問題和毛病,也表現了對論敵(黑格爾主義者們)的透徹瞭解,剖析辯證法的部分尤其精闢。

瓜塔里:被德勒茲效應遮蔽的思想家

有趣的是,德勒兹對黑格爾、費爾巴哈的責難,有些地方與馬克思的想法契合。可惜我們沒機會看到德氏生前計劃出版的《馬克思的偉大》。因為德勒兹未幾動筆,便選擇自行離世,撒絕人寰。若果說馬克思——挪用汪暉的「去現代的現代化」表達形式——是追求「去辯證的辯證法」(這說法就很辯證!),尋求黑格爾哲學裏的「合理內核」;那麼德勒兹便從容地告訴你:問題的核心正是辯證法。當然,我深信馬克思則駁斥德勒兹是不切實際;因為現代人是血肉之軀,他們首先要用經濟手段解決吃、喝、住、穿的問題,決非永恆回歸此等空中樓閣。話說回來,《尼采》一書只是入門,給我們從小小的門縫窺探德氏哲學之堂奧,《差異與重複》才是奠基之本,宜進一步研讀。

德勒茲《差異與重複》(Différence et Répétition)簡體版

筆者收筆之際,感覺尼采和德勒兹的身影重疊,彷彿再沒有彼此之分。我已經分不清是德勒兹提升了尼采的哲學,還是尼采昇華了德勒兹的思想了。或許,借用《尼采》一書的說法,「德勒兹」、「尼采」不過是思考者隨手沾來的一個面具罷了,無必要執著誰「再現」誰的無謂問題。所以說,以上一切是德勒兹的尼采,反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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