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真是一門「正面我贏,反面你輸」的偽科學?

撰文:莫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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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哲學編按:觀眾看過 Netflix 上的《佛洛伊德》(Freud)之後,可能對精神分析沒有加深多少認識,甚或疑感這是一門已成歷史的偽科學,只遺留無意識、防禦機制等某些值得保留的概念,或對解讀文化產品與現象有所用處──但就決不會認為它會是一門嚴謹的科學。本文針對這點,回應對於「精神分析是偽科學」的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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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起來,將精神分析與科學並置,不得不說有點聳人聽聞:難道精神分析不是一早已經被認定是僞科學了嗎?只要在任何一個搜索引擎輸入「精神分析」和「科學」這兩個關鍵字,就可以發現許多對精神分析的批判。更有甚者,在2005年,法國雷阿雷內斯(Les Arns)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名爲《佛洛伊德批判——精神分析黑皮書》(法文原名爲:Le Livre Noir De La Psychanalyse)的文集,此書成爲法國當年排名第八位的暢銷書。本書的作者分別來自法國、英國、比利時、荷蘭、美國等國家,其中有西方著名的哲學教授、心理學教授、歷史學教授、精神病醫生等。書中用當代的科學哲學和大量的歷史資料,表明精神分析既不是科學的理論,也不是科學的治療方法。作者指責精神分析之父佛洛伊德及其後繼者有僞造資料以欺世盜名,贻誤患者而不正當牟利之嫌。在書的最後,主編卡特琳娜・梅耶爾(Catherine Meyer)女士甚至如此斷言:「如果沒有精神分析,人們可以更好地思維、生活和發展。」

既然如此,爲什麽還要談精神分析和科學?讓我們從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開始講起。

卡爾・波普爾:精神分析是僞科學

在科學哲學中,肇端於邏輯實證主義的權威理論大都祟尚「有系統的實證性研究」,認爲只有能夠被實驗檢驗的理論,才有資格稱爲科學。精神分析學說從建立到現在的100多年間,不僅備受主流心理學質疑,而且還遭到科學哲學各種各樣的批評。其中最爲家喻戶曉的,莫過於西方著名科學哲學家卡爾・波普爾所作的批評,他認爲精神分析是不能進行反證的,因而是不科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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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波普爾看來,科學可分爲兩個階段:首先是提出假設,然後是對這些假設進行嚴格的檢驗,並通過檢驗結果證實或否定假設。如果觀察證明沒有産生所預設的結果,那麽這一理論便被「證僞」。這就是區分科學與僞科學的證僞標准。爲了使一個學科成爲一門真正的科學,必須爲它確定一些進行檢驗的條件,並且在某些條件下它可以被證明是錯誤的(證僞)。(值得一提的是,這種科學哲學暗示了科學自身的偶然性——因爲如果一門科學是可錯的,那麽至少從傳統意義上來說,它就不是必然的——但這顯然與大衆甚至是普通科學家對科學的認識相反。這一偶然性牽涉到科學話語的本質等更深層的問題,有機會可以再討論。)只有那些可證僞的命題才是科學的,而像同義反複和列舉了一切可能性或模棱兩可的命題,都無法檢驗,因而是非科學的。可以解釋每件事的理論,實際上沒有解釋任何事。波普爾認爲,精神分析理論恰恰具有這個特點。

在《猜想與反駁》(Conjectures and Refutations)中,波普爾首先用兩個截然相反的人類行爲作例子,來說明精神分析的不可證僞性。第一種情況中,一個人把小孩推入水中試圖淹死他;第二種情況中,一個人跳入水中試圖救小孩。然而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情況都能被佛洛伊德理論所解釋。按照佛洛伊德的理論,第一個人在忍受著部分俄狄浦斯情結的「壓抑」,第二個人則是擺脫了壓抑,實現了性欲望的「升華」。所以兩種情況都證實了精神分析理論。但這一點恰恰說明了精神分析的缺陷,即它總是能自圓其說,而無法被證僞。而真正的科學是能夠被證僞的。

波普爾《猜想與反駁》(Conjectures and Refutations)

然後,波普爾用了愛因斯坦的理論作例子。基於相對論,愛因斯坦預測從遠處恒星發出的光在靠近太陽時會被彎曲。這一預測是科學的,因爲如果觀察到光線沒有彎曲,那麽愛因斯坦的理論就被證僞了。愛因斯坦的理論不能同時解釋兩種截然相反的情況,但精神分析可以。所以波普爾的結論是:「如果一個尚存疑問的理論被證明可以與分歧最大的人類行爲相包容,那麽也就不可能舉出任何一個能夠證僞這一理論的行爲方式。」精神分析具有僞科學的基本特征,即它可以解釋一切情況,可以適應一切變化,可以不斷證明自己的理論是正確的。總而言之,這種「反面我贏,正面你輸」的理論原則可以防止任何反駁,從而使自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精神分析的反擊

首先,必須承認的是,波普爾的批判有一定的道理。他所舉的上述例子,在我們日常生活所碰到的「精神分析理論」運用中隨處可見——這種「精神分析」似乎無所不能,人類社會一切現象都可以用它來解釋。直到現在,世界各地大學人文學科的教授和學生,都還在前赴後繼地把精神分析理論運用在這些學科的研究對象中——文學文本、影像、社會話語等等。可以說,這種「庸俗精神分析」直接來源於大學話語,來源於大學人文學科的話語生産。波普爾的證僞主義對精神分析的批判,瞄准地更多是精神分析學說的人文學科化。的確,至少在學術産業內,精神分析乃至人文科學是不可證僞的。這些話語自身並不作出預測,遑論實驗,教授和學生的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論文和作業)。在這裏,精神分析更多地是作爲學術從業者完成話語生産、維持學術再生産的一項「技術」。至於它科學與否,估計也沒有人會在意。或許這就是爲什麽精神分析家雅克・拉岡(Jacques Lacan)一向十分鄙夷人文科學(sciences humains)這個名稱,儘管現時的大學系統常常將精神分析歸入人文學科當中。這樣的批判,不僅來自於精神分析共同體的外部——波普爾和衆多批評者——即使在精神分析共同體內部,也存在著對精神分析的「人文學科化」的抵抗。例如嫡系拉康派的大本營巴黎第八大學精神分析系,除了理論教學以外,一直堅持要求學員進行個人臨床分析。當然,筆者並不是全盤否定對精神分析的此類「應用」,但這裏觸及到的是更大的所謂「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的不同甚至是人文科學的本質問題,在此不表。

拉岡:最接近哲學的精神分析師

但是,我們要知道,精神分析從根本上講首先是一種心理治療的實踐。在這種實踐中,精神分析學說並沒有陷入波普爾所指責的「不可證僞性」中。佛洛伊德生活的19世紀,現代科學帶來的好處剛剛開始體現,佛洛伊德與他的同時代人一樣,都對現代自然科學持有正面態度。受科學理性影響,佛洛伊德基於他跟各種各樣病人的臨床實踐,不斷地嘗試用科學的方法構建精神分析理論。只要我們翻閱精神分析史(對精神分析早期史有興趣的讀者可以閱讀沈志中的著作 《瘖啞與傾聽》),我們就可以發現佛洛伊德無數次地嘗試建構一個首尾一致的、可證僞的假說。

例如在1895年撰寫的《科學心理學大綱》(Project for a Scientific Psychology)中,他提出了一個「心理機器」(psychic machine)假說。受當時的生物學、牛頓力學和熱力學影響,他在《大綱》中嘗試將人類的心理過程完全化約爲一些物理元素的量運動過程。然而,在後來的分析中,他發現這個假說無法解釋病人的特別是跟語言相關的一些症狀,於是他放棄了這一假說,轉而建構新的精神器官模型(「無意識、前意識、意識」和「它我、超我、自我」),直到逝世也沒有發表這份《大綱》。

沈志中《瘖啞與傾聽》

更具體地,我們甚至可以說,每一位精神分析家在每次分析中都在進行著一次證僞的實驗。如果波普爾的證僞主義理論強調的科學現象的偶然性,還有什麽比個人更偶然呢?每個人的精神結構,都受到大至生理性別、民族、文化,小至最微不足道的生活事件影響,這些都構成了每個分析者的獨特性。由此,每次精神分析不可能一蹴而就,而必然是通過假說—驗證的方法進行的。分析家只能通過打斷或闡釋分析者的自由聯想,並以分析者的反應來檢驗他的假說。只有這樣,精神分析才能真正地處理每個分析者的獨特性。如果可以像波普爾所舉的例子一樣千篇一律地套用精神分析理論,精神分析估計也不會落得一個「耗時」的臭名。

筆者深知,即使精神分析理論通過了波普爾的可證僞性檢驗,它在大部分人看來,依然不構成一門科學,因爲這裏還牽涉到精神分析的對象(這對象是物理對象嗎?)、科學的本質是什麽等問題。但科學史的無數例子告訴我們,一門科學總是在發展中建構自己的對象的。(這裏筆者問一個近乎天真的問題:物理學中的「能量」是什麽?沒有人可以說「見過」能量。)與很多自然科學一樣,精神分析理論,特別是其在精神病領域的學說,在今時今日仍在不斷發展中,遠遠未到完善的階段。即使連物理學,這門擁有超過500年歷史的現代科學鼻祖,依然不斷革新自己的理論。精神分析誕生不過120年,我們又怎麽能說它已經過時,甚至是無視它在實踐中的效果,斥責它爲僞科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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