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tflix】不科學的《佛洛伊德》，就不是佛洛伊德
大家看完全套《佛洛伊德》（Freud）了嗎？本劇推出以來的反應好懷參半，不少網友在給劣評時，表示自己期望見到一個更貼近史實的佛洛伊德。《佛洛伊德》作為一部歷史虛構劇（historical fiction），以歷史事實為藍本，並適度加入虛構成分的故事。在佛洛伊德過去的生活中新增虛構人物與情節，這做法本身並無問題，問題就在於新加的元素，跟佛洛伊德的科學探索之路配合與否。
未看劇的朋友可以先看這篇，再看劇──【Netflix】未成宗師的佛洛伊德 睇劇必須知的四個歷史時代背景
【以下內容包含《佛洛伊德》劇情，敬請留意】
對應佛洛伊德概念的失敗
《佛洛伊德》每一集的標題，分別是：一、歇斯底里；二、創傷；三、夢遊；四、圖騰與禁忌；五、欲望；六、退化；七、宣洩；八、壓抑。
根據這些標題，我們可以合理地認為，本劇有一個頗大的野心，就是試圖以偵查多宗離奇傷人與兇殺案為主線，在過程之中，每一集表現一個佛洛伊德精神分析中的重要概念（有些並非由佛洛伊德原創，而成為了他關注的研究課題）。我們會發現當中過半皆是1886年之後的佛洛伊德才正式討論與研究的（而劇中年份是1886年），例如創傷、壓抑，及後來成書的「圖騰與禁忌」（Totem and Taboo）。要怎樣在前期的佛洛伊德生命中，表現他後期的理論與研究成果？這無疑是是很大的挑戰。
可是當觀者期待本劇會以怎樣的手法表現以上八個主題，繼續看下去，卻會發現很多集數的內容跟標題只有粗疏、表面的對應。
在第二集「創傷」中，表現督察基斯（Alfred Kiss）一段喪子之痛的過去，作為精神創傷，導致他有手部神經僵硬的徵狀，這一集頗為貼題。但到了第四集「圖騰與禁忌」，整集下來的內容，都沒有關連到佛洛伊德描述的原初父親（the primordial father）神話，他因被一眾兒子殺死而成為禁忌；能跟標題作類比的似乎只有匈牙利邪教「塔托胥」（Táltos）的符號，這就讓人頗失望。第五集「欲望」標題所指的，亦大概是「塔托胥」教怪誕但卻有些滑稽的雜交儀式，那些男性宗教狂熱份子的性欲與神秘的宗教熱情。因此，不免讓人覺得那些標題只是隨意的穿鑿附會。
另外，本劇似乎因以佛洛伊德為題，明正言順地穿插大量幻想、幻覺、回憶、出神狀態的影像、夢境的鏡頭，並將之解釋為各個角色的主觀視角。先不談有觀眾批評本劇使用太多「這是個夢」的橋段；劇中運用這手法最極致的，要數第七集「宣洩」之中，佛洛伊德進入神秘的黑暗精神空間，遭遇身邊各個人物，並閃現出各種場景，包括勒死自己父親雅各（Jacob Freud），又瞬即跟自己母親阿美莉亞（Amalia Freud）交媾，明顯是意圖表現佛洛伊德往後提出的、大眾最耳熟能詳的伊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
可是為何要有這些鏡頭？跟全劇有甚麼關係？那是無意識中的世界嗎？本劇恐怕難以給出一個圓滿的解釋，這就讓這些鏡頭淪為意像的堆砌，又或是一種另類的「service（殺必死）」鏡頭（日本流行語，大多指吸引讀者的輕度香艷畫面），讓觀者可以滿足於劇中目睹伊底帕斯情結的期待。可是本劇的處理，並未恰當地處理佛洛伊德的概念，容易讓人覺得劇組野心太大，在有限篇幅中想要塞入最多的元素，但又不夠紥實，而略嫌露得淺薄。
反科學情節，背離佛洛伊德精神
前篇文章提到，法國的神經學大師夏考（Jean-Pierre Charcot）醫生雖未在本劇中亮相，但對於這時期的佛洛伊德極為重要，劇中他亦有多次提到夏考。重點是，夏考已經試圖破除當時人們對歇斯底里症的固有想法，並堅持否定歇斯底里跟任何超自然的力量有關。終身以科學家為志業的佛洛伊德，深受夏考的影響，可是本劇中的芙蘿・沙樂美（Fleur Salomé）的角色設定與「塔托胥」教，偏偏將歇斯底里再關連到超自然之上。
作為靈媒的莎樂美並非騙子，而是真的具備某種力量，能跟超自然連結。她可以進入出神狀態，獲得如靈魂出竅般的視角，看到自己未知的事物，包括自己未曾到過的案發現場，憑此幫助佛洛伊德與警察、軍方查案。
至於劇中頻繁出現的催眠術，相比佛洛伊德拙劣的催眠技巧，「塔托胥」教的蘇菲亞（Gräfin Sophia von Szápáry）卻只用手與言說即可瞬間催眠人，而且有強大的力量可以使人根據自己的暗示行動，幾近可說是魔法（後段的佛洛伊德亦能對莎樂美使出這種瞬間催眠，未知是他得到了這新能力，還是只能用於莎樂美身上）。作為科學家的佛洛伊德，要怎樣調和這些超自然的情節？本劇沒有給一個讓人滿意的方案。再者，劇中呈現的，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治療過程真的那麼依據催眠嗎？事實上催眠於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事業，只佔一個次要的過渡位置，但在本劇卻成為重心。
再從較理論的層面來講，劇中大量使用的夢與回憶，都被呈現為過於清晰的場景，人物的夢如錄像一樣直接，沒有經過凝縮與移置作用（於後來的《夢的解析》中提出），那麼本劇要怎樣說服人是一部「佛洛伊德劇」？或是在前述的黑暗無意識空間中，基斯在無意識之中與另一個自己搏鬥，卻在現實中真的殺死了一個敵人。這種戲碼在一般的心理劇中頗為常見，但在一部論佛洛伊德的劇集之中，我們可以接受以如此非科學的情節，並認同這是對佛洛伊德的詮釋嗎？
看畢全劇，難免讓人好奇，既然要寫一個以通靈、邪教為主線的超自然故事，又為何要以佛洛伊德這歷史上的科學家為主角？這恐怕是本劇最難以回否的質疑，亦是本劇最敗筆的地方。
虛構的繆思，虛構的精神分析形成史
《佛洛伊德》中於1886年這時間節點的佛洛伊德，是一個被置於括號之內的佛洛伊德，在其中他偏離了史實的正軌，遭遇一連串奇幻而驚險的怪事。全劇結局佛洛伊德回到正常生活，亦將這個括號中的佛洛伊德歸還給史實──精神分析始祖佛洛伊德。
可是這當中就引發出另一個問題。既然劇中的莎樂美是虛構角色，那麼佛洛伊德跟她彼此肉體與精神上的碰撞與經歷，以至他這段沒有結果的外遇或婚（前）外情，亦是虛構的。劇終時，佛洛伊德根據莎樂美的故事，寫出了一部他稱為鉅著的作品，名為《催眠的力量》（Die Macht der Hypnosis／The Power of Hypnosis）。他在寫畢之後只給未婚妻瑪爾塔・貝內斯（Martha Bernays）一人讀過（她決定不過問佛洛伊德與莎樂美之間的細節），就將書稿燒毁，這解釋了為何在這本書在史實中沒有流傳下來，以此跟佛洛伊德的真實歷史重新接軌。
在佛洛伊德與莎樂美讓人心酸的最後一次見面之中，他有提及到《催眠的力量》這本書。因書已不存在了，佛洛伊德為莎樂美的事跡沒有留下任何記載而遺憾，她將消失於歷史。莎樂美的反應是請佛洛伊德欣然接受兩人之間的經歷，這是給他的禮物，並說：「不要寫關於我的書，而要為了我⋯⋯寫很多的書。好好當西格蒙德・佛洛伊德。」
憑沙樂美這番彷彿預知到佛洛伊德未來的最後告白，本劇等於將佛洛伊德1886年以後的所有作品，都指向莎樂美，這亦等同於將莎樂美塑造成佛洛伊德畢生精神分析事業中的繆思。
然而，一段違反科學與理性的經歷，到底如何啟發佛洛伊德出精神分析的科學理論？精神分析是佛洛伊德前半生的精神與求學生命之中層層沈積而成的結果：跟不同專長生理學與精神醫學醫生之間的交流、他憑大量閱讀得到的文學修養、神經學與大腦解剖學等領域的實驗與佛伊洛德後來接觸的一眾女病患／被分析者。若要嚴肅考究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形成史，只能爬梳他的著作、筆記與手稿，而不可將精神分析的誕生歸為莎樂美一人。
共冶一爐，還是幾面不討好？
有評論讚賞《佛洛伊德》將多種題材「共冶一爐」，但得出來的作品，恐怕更接近「幾面不討好」。我們不能將《佛洛伊德》當作佛洛伊德的傳記故事來看，即使暫時忘記佛洛伊德這極為突出的歷史人物形象，而說《佛洛伊德》是推理劇，當中卻難說有充分的推理元素；說它是宮庭政治劇，本劇於在這方面著墨亦不足；說它是單純的一部懸疑、奇情、驚悚類的歷史虛構劇，當然是可以的，至於它是否一部好作品，這個就交由觀眾自己判斷了。
佛洛伊德一生充滿傳奇、矛盾、秘密，相信即使以史實為基礎，亦可呈現出一個有足夠張力的故事（事實上，對他的史實本身已經存有眾多爭議，各有說法）。另外綜觀對《佛洛伊德》劇的反應，可見大眾觀者普遍渴望想看真實的佛洛伊德。我們期待 Netflix 與一眾創作團隊可以再拍一部佛洛伊德全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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