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P. 洛夫克拉夫特:克蘇魯神話,顛倒康德的恐怖
我們都以為哲學和文學是兩個平行學科,最多只是在各自的文本中指涉或反映另一方。然而,假如說哲學的一大目標,是科學地研究行動主體和行動客體的關係,而文學是藝術地描述兩者的互動和拉扯——那麼,從目的來說,哲學與文學終究是同質的。小說所刻劃的,大多是主體在冒險中尋得了客體,又或者相反,主體在歷劫中確定了自己終不能得到客體而平復自己的慾望。無論如何,主體在最後都達致某種平衡,止息了與客體的衝突和鬥爭。
恰恰與這兩種命運相反,有一種小說主體不單得不到勝利或安慰,他們更落入一種顛倒的康德式的下場:客體自身不僅是被動地作為不可知物,它甚至能動地用瘋狂或殺戮來消滅企圖認識它的人類主體。有位怪奇恐怖小說家的作品,呈現的正是這種悲劇的典型,他就是於1937年今天逝世的洛夫克拉夫特。
哥德式現實主義的生命
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 1890~1937)不單是最著名,也是對後世最有影響力的恐怖小說作家。單是講作品的恐怖性和奇幻性,可能連愛倫・坡(Edgar Allan Poe)也比不上他。洛氏的生平本身就像一部哥德小說,離不開壞血統、瘋狂、孤獨和疾病等主題,只不過他不是出生在十八世紀的歐洲城堡或修道院中,而是資本主義危機頻發的早期現代美國。
1890年8月20日,洛夫克拉夫特出生在普羅維登斯(Providence),美國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其父在洛氏三歲的時候精神失常,至死都被關在巴特勒醫院。洛氏被他母親的家族養育,自小已表現出讀寫天分,也被外公培養出對哥德小說(Gothic fiction)的喜愛;另一方面小洛夫克拉夫特體弱多病,又有睡眠癱瘓症(俗稱鬼壓床),覺得自己曾被夜魔襲擊。他到八歲時才正式接受教育,但不到一年又退學,只得自習化學和天文學。洛氏的外公因為資產管理不善,他身故後全家也變得經濟拮据。童年時期的恐懼感、挫折感和科學啟蒙注定了他後來的小說寫作風格及內容。
少年的洛夫克拉夫特夢想成為天文學家,但在高中時精神崩潰,無法順利畢業。離校後,他與母親兩人同住,幾乎都只在家裡寫詩和讀書,不與人來往,也不會在白天出門,使得他那憂鬱的長臉又有一股鬼魂似的蒼白。後來其母也因為歇斯底里症和抑鬱症而被關到巴特勒醫院,兩年後病死,使他深受打擊。
洛氏曾經寫信批評低俗雜誌《大船》(Argosy)所刊登的一篇小說,引發起筆戰,其文筆卻被當時的聯合業餘報界協會(United Amateur Press Association)主席看上,除了被邀請入會,洛氏還得以在他們的雜誌中發表小說和詩作,更在聚會上結識帽子商人索尼婭,與她結婚後一同搬往紐約居住。
雖然洛夫克拉夫特對性事頗感不自在,其妻常常要費神引導他,但在紐約的生活還是頗為舒適,太太照顧備至,羸弱的他甚至也稍微發福。洛夫克拉夫特也在小說雜誌《詭麗幻譚》(Weird Tales)有穩定的發表和收入,直到曾經被洛氏批評的作家當了總編輯,拒絕他的來稿。再加上索尼婭的投資失敗使得她要變賣帽店,去外地找工作,他又再次過著孤獨和貧窮的生活。他最後回到家鄉,寫成了個人最長篇的《瘋狂山脈》(At the Mountains of Madness)及其他佳作,但因為他害怕被批評,寫了許多作品都不敢發表,令得收入不穩。有時,他甚至為了投寄書信而要犧牲吃飯的錢。這段萎靡的身心歷程也迎來了它的結局:洛夫克拉夫特在1936年被確診患小腸癌,終於在精神、生活和身體的諸種痛苦折磨下,在1937年3月15日離世。
顛倒康德式的恐怖
洛夫克拉夫特在世時並不有名,儘管他的才華在朋友圈子內被推崇備至,但因為他們都是低俗雜誌(Pulp Magazine)的作家,為當時的正統文學所鄙夷,是以鬱鬱而終。如果要說洛氏最直接的影響,卻是現今的大眾文化,像是蝙蝠俠漫畫中囚禁精神病犯罪者的阿卡漢精神病院、邪典電影《鬼玩人》(Evil Dead)系列中放出邪靈的死者之書等,這些已成為文化符號的設定,其實都來自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
洛夫克拉夫特不只是一個善寫故事的人,他在世時雖然不被學院重視,然而其作品裡的用字、結構、概念和世界觀都顯出其深厚的古英語、語言學和人類學知識,對天文學和哲學也有不俗的理解,但最為洛夫克拉夫特式的(Lovecraftian)卻是其小說內容。他的作品大多描寫孤獨而又無英雄氣概的小人物,因遇著各種偶然事件而接觸到潛藏在日常世界後的神秘力量,最終被吞噬或者嚇得癲狂,比如在最經典的《克蘇魯的呼喚》(The Call of Cthulhu)裡,主角從舅公遺留的奇怪雕像和筆記中發現了遠古之神克蘇魯(Cthulhu),在一輪追查與研究後,他自己也被克蘇魯的狂熱信徒追殺。
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表現了怎麼樣的主客體關係?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在《判斷力批判》中說到人在看到巍峨的大山時感受到畏懼(awe)和想像力被拉扯到盡,但主體知道客體本身並不偉大,它只不過反映出自己崇高的道德理性;而在洛氏的體系中,世界被那些巨大而奇形的(肉泥似的、內臟似的、龍與章魚結合的、非歐幾何圖形的)宇宙之神統治著,當人看到祂們時確實也有著畏懼感,但他的感受不能停止,這個客體把他的想像力不斷拉扯,直到主體的理智崩潰。主體不單沒有任何高貴的永恆性,他甚至不能透過接觸客體來得到一絲慰藉,他只能用死亡來屈服。
洛夫克拉夫特相信無知是幸福,這結論顛倒了康德的教訓,但其前設卻是極端地康德式的,因為康德認為「物自身」是不可知的,有限的人不能跨步踏入無限的世界,我們知道的不過就是我們自己的東西。洛氏不過是盡一步發揮了這一想法,將客體的不可知性和他性(otherness)提升成為恐怖、禁制和毀滅——從洛夫克拉夫特禁慾、憂鬱的生平中,我們看到他其實是一種病變的康德主義者。
在【無睡意哲學】的「德國觀念論—康德篇」裡,我們曾討論過判斷力批判的幾個概念:德國觀念論(上):康德
同場加映:曾浩年〈康德的道德哲學是個笑話〉
相信大家都聽過德國觀念論宗師康德的大名,但你知道曾經有一位美國廉價恐怖小說家如何批評他的道德哲學嗎?
這位小説家就是洛夫克拉夫特,克蘇魯神話系列(Cthulhu Mythos)的創造者。有別於一般歌頌人性光輝的文壇作家,他筆下的世界觀充斥著對「知識掌控世界」、「理性的光明」等等「人類中心主義」的鄙視,全因洛夫克拉夫特認為世界是混亂無序的,相對於宇宙(與小說中的神祇們)的浩瀚偉大,人類的生命卑微得毫無意義,仿如大叢林中的一顆微麈,完全沒有份量。面對如比虛無的真相,人類不走向瘋狂,只因我們沒有理解宇宙真面目的智能,換言之,人類幸得愚蠢保護了自己的神智。
在荷里活電影「黑超特警組」(MIB, Men in Black)的最後一幕,鏡頭不斷飛離地球,越過了整個已知銀河和宇宙,最終,觀眾才發現原來整個宇宙都只是某種龐大生物的彈珠玩具。這個想法就來源於洛夫克拉夫特的「宇宙主義」(cosmicism)。宇宙超越人類想像,不可思義地龐大。當作為「有限的存在」的人類直面這種接近無限的宏觀,自以為理性的人類會感到極度的恐懼,由於自己的渺小和絕對的無力感而瀕臨瘋狂邊緣。「清醒」的人面對偉大存在的恐懼構成了洛夫克拉夫特恐怖文學的核心思想。
無獨有偶地,洛夫克拉夫特和康德——後者是以辯護人類知識和道德行動的可靠性和意義為任務的大哲學家——異曲同工地以「大海中的孤島」這同一個形象,來比喻人類的理智,但兩者其實是南轅北轍。對康德而言,人類身處其上的島,是唯一的真理之地(意指真正的知識——科學——只能在理智和經驗這個「島」的範圍中),但人總被形而上學的幻相,例如上帝、靈魂 「物自身」等等引誘出海,而離開了科學知識。但對洛夫克拉夫特而言,這個島名叫「無知」:
「在我看來,世上最仁慈的事莫過於人類無法將其所思所想全部貫穿、聯繫起來。我們的生息之地是漆黑的無盡浩瀚中的一個平靜的無知島,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必須去遠航。各個領域的科學探索都循著它們自己的發展方向,迄今尚未傷害到我們;但有朝一日當我們真能把所有那些相互分割的知識拼湊到一起時,展現在我們面前的真實世界,以及人類在其中的處境,將會令我們要麼陷入瘋狂,要麼從可怕的光明中逃到安寧、黑暗的新世紀。」 —《克蘇魯的呼喚》
克蘇魯神話中的神祇們通常被描寫為某種人類無力對抗的遠古存在,也是自然和宇宙力量的具體化身。它們的行動、想法和道德觀念是人類完全不能理解的,而神祇們對人類的生命和價值觀也漠不關心。祟拜神祇們的邪教徒也常常帶有前文明的原始色彩﹕狂歡、符號祟拜、喪失神智、而且無視道德價值。因此,洛夫克拉夫特強調把當代文明所自信的價值和知識體系和前文明的狂野對立,「文明人」認為自己可以掌握自然,但在面對「前文明人」所祟拜的自然力量和遠古文明面前一文不值,神智不清。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克蘇魯」(Cthulhu)這名神祇名氣旺盛,其形象也對當代恐怖作品影響極大,甚至被當做洛夫克拉夫特作品的總稱,但它並不是克蘇魯神系中最高的神祇。阿撒托斯(Azathoth)才是「克蘇魯宇宙」中的最高神祇,洛夫克拉夫特用它代表宇宙中的混亂無序。這位神祇的名號為「盲目痴愚之神」(The Blind Idiot God)、「原初混沌之源核」(Seething Nuclear Chaos),異於一般宗教的主神形象具備的「智慧」、「至善」等特性,阿撒托斯沒有神智,只有本能,它(編按:傳統的神才配用「祂」)四周圍繞的神同樣愚蠢,不停發出單調低沈使人瘋狂的耳語。
阿撒托斯是混亂宇宙的终極代表,這麼一個宇宙的支配者表示出洛夫克拉夫特宇宙觀既無目的性,也無價值,只有機械的本能——而再一次,人類在這個冷漠的宇宙無可作為,單純是因為宇宙太大了。
或許,洛夫克拉夫特認為康德以「理性」為人類行動和道德提供基礎和意義的想法,把理性提高到神性般的地位,只是去逃避世界毫無意義的瘋狂真相,因此說康德的道德哲學「是個笑話」。康德稱他的哲學為一種「哥白尼式的革命」,認為人類理性是經驗世界的中心和根據,對此,洛夫克拉夫特會否認為,這恰恰是人類愚蠢到無法理解自己有多麼渺小而產生的狂妄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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