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子溫《愛之剝脫》(下):要應對人生悲劇,就要操練各種技藝

撰文:陸鹿
出版:更新:
「人生悲劇的第一幕,是從做父母子女開始的。」
芥川龍之介

 

在《愛之剝脫》中,優、洋子、古池的父親,分別以父親或神父(在英文中,同樣可稱呼為Father)的身份,作為呼召三人的「絕對主體」而存在。但除了父親/神父這些結構中的定位以外,園子溫更欲強調的是生理的面向:男人的性慾,將會如何影響他們身為「道德律令執行者」的舉措。他們的性慾溢出了父親/神父這些「絕對主體」的界限,為了掩飾溢出與落差的部分,三名父親唯有向兒女施加暴力。

 

為了回應「淫猥」的「絕對主體」,三名主角一方面成為了完全無「性」、只願愛上非現實、無實體的「擬像」的人(優的理想對象,是無性產子的童貞瑪利亞;洋子只愛不實在的女英雄「蝎子小姐」;古池在高中一邊傷人,一邊大呼「不准做愛」,喜歡優是因為「原罪的氣味」),另一方面則各自發展出不同的「技藝」。這些光怪陸離的「技藝」,揭露出意識形態的裝置與物質儀式的荒謬。以下將選取洋子(優心中的「瑪麗亞」化身)、優(神父本田哲之子)與薰(洋子的女友/後母,本田哲熱戀的對象),逐一分析他們光怪陸離的「技藝」。

 

洋子:所有男人都是敵人——暴力與破壞的技藝

洋子的父親,可以說是無限接近於「獸父」的存在:他不斷將各種的蕩婦帶回家中,毫不忌諱地在洋子面前親熱,更會與她們一同羞辱洋子;有一次,他更想強暴洋子,雖然最後並無真正做出不軌的行為,但也說出了讓洋子恐懼至深的自白:「真的,我想幹死你。但我必須扮演父親的角色,所以一直為你找『母親』。但你是我的最愛」,並指出洋子對自己的憎恨與反叛,其實就是她同樣愛著自己的證據。
 

 

 

面對父親對自己近乎赤裸的慾望,以及這種性慾對整個家庭裝置、儀式的擾亂,洋子發展出的「技藝」是暴力而物質的:她憎恨所有男性,全然地否定所有的家庭結構——她在街上無由來地尖叫、跌倒;練武,以隨機方式在街上暴力攻擊看到的男性。

 

最有趣的是,對洋子而言,兼職拆屋是一份最理想的職業,在這份工作中,她「實現了兒時的夢想」。每次拆屋的時候,她都會回溯性地看到幼年的自己於客廳中哭泣,而她的對面,就坐著擁抱著蕩笑的女人父親——拆毀一間屋,就等於將一個家庭的「物質裝置」毀壞,並且以此救出曾經受困於「裝置」當中的自己。

 

洋子兼職拆屋時的內心獨白與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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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洋子更堅決地拒絕成為「女兒」,拒絕再次進入家庭關係結構之中。她與父親其中一個情人薰意氣相投,薰既像母親又像朋友一般,與洋子一同生活、去Disco、紋同一個聖母像的紋身。洋子擁抱這種「女性同盟」的感情,並且願意支持薰與任何人一起、愛上別人。即便在薰身上感受到類似親情的愛,她依然拒絕薰的要求,在薰與神父本田哲結婚後,叫薰做「母親」。

 

 

優:爸爸,請打我!我會懺悔更多!——變態與行惡的技藝
優大概是最接近基督宗教理想的主體了:虔誠、心中毫無罪惡,出生於虔誠的基督教家庭,父親更加是廣受歡迎的地方教區神父,真誠地參與每一個基督教的儀式。然而匪夷所思的是,正因為優的無暇,因此才無法回應父親/神父的呼召。

優的父親本田哲在妻子死後,決心放棄一己的情慾,全身投入到宗教事業當中,成為溫柔和藹的神父與父親。然而當總是赤裸地表達自己慾望的薰出現以後,上述的「聖潔」便被打破了:本田哲因信仰壓抑下去的性慾,因著薰的衝擊而覺醒,更為了薰搬出教會之家,另外租屋與薰共同生活。薰後來不耐於這種無法見光的感情,收拾細軟離開之時,指罵本田哲是「偽善者」。

 

如果說「神父」代表的是本田哲的「超我」(聖潔的、無私的、獻身於公共的),那麼面對薰時,他展露的正是被壓抑下去的「本我」(男性的、性慾的、逃避的)。本田哲對薰的指責無從反駁,無法面對「本我」的他將自己全然隱入「神父」/「超我」的位置:在飯桌、廚房、浴室,突然以神父的身份,不斷要求薰反省自己每日犯下的罪惡、要對罪惡有所感應——本田哲完全從父親的位置脫落,更將整個「家居裝置」變成「宗教裝置」。

 

面對不斷將自己拉入告解室、並且嫌棄自己的懺悔內容並非「罪惡」的父親,心中毫無罪惡的優唯有學習「行惡」的技藝——加入以偷拍女孩裙底為宗旨的「變態內褲教」,以頗有香港七、八十功夫電影中修行味道的方式,練習如果使用不同的器材與技巧,有效又有質素地拍下女孩子的內褲。 透過學習「行惡」,優終於滿足了父親/神父的告解要求。

優加入「變態內褲教」,參加宗教修煉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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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場景主要圍繞天主教中告解室的「裝置」展開。告解室以帶孔的木板將信徒與神父分隔,讓他們互相看不到對方的面孔。在這個互不可見的「宗教裝置」當中,室內的二人便從塵世的身份中脫離,還原為單純的「天父在地上的代言」與「信眾」——神父寬恕他人的權威,就是藉由此一「裝置」而成立;信徒亦透過懺悔,洗清自身,重新回歸信仰的虔誠潔淨之內。

 

對如優這樣與「罪惡」近乎無緣的人,為了滿足父親本田哲鞏固自己神父「超我」的慾望,唯有特意學習違背宗教教旨。但是,在這懺—寬恕的儀式當中,優想要回應的到底是宗教的敲問,還是父親的期望呢?或許可以看看優其中一次於告解室內的話: 

,我犯下種種罪行;,我背叛了你的信任,我不配做你的兒子。請寬恕我的罪。」

 

優的告解、請求原諒,面向的究竟是哪一個「絕對主體」呢?說出這番話的「我」,究竟是信徒,還是兒子呢?其實答案顯而易見——在以不可見作為手段,還原木板兩方的主體以單純的「天父在地上的代言」與「信眾」的「宗教裝置」當中,優心心念念的依然是對面作為自己父親的本田哲。優的行惡技藝、各式的懺悔,其實只是為了在宗教/「超我」當中將父親召回。

 

這也是為何當本田哲聽取了優的變態行為,從木板後現身,把優拉出告解室打罵的時候,優興奮地說:「爸爸,請打我!我會懺悔更多!」——只有在這個時候,本田哲才走落神父的位置,重新成為自己的父親;優的惡行、懺悔,因此才真正具有意義。這從來只是一個父與子之間的家庭議題,宗教只能讓位於側。
 

阿圖塞在論及意識形態的構成時,援引神學家帕斯卡「跪地禱告而後信仰」一說,闡明信仰並非先在的內在精神活動,而是一種銘刻於具體的、物質性的儀式實踐當中的意識形態,去教堂、禮拜、禱告、懺悔都是儀式實踐的例子。 

 

先有儀式,而後有信仰——園子溫對宗教的戲虐,正是以上述結構展開。優從小生於天主教家庭,父親為神父,因此近乎整個人生都是在宗教儀式下開展:飯前的禱告、上禮拜堂、聽神父講道;身處這些物質性儀式當中,優堅實地相信自己懷有信仰。然而,當另一個「變態內褲教」出現後,經由各種訓練(亦即是物質性儀式),優可用對天主教同樣的熱情,參與到這個cult的「宗教活動」(靈修與聽道變成練功,自我檢討即是每個星期圍看偷拍的照片),並且相信自己心中的所有疑慮,都將會在偷拍的內褲之內找到答案——換一套語言與一個神祗,對優而言似乎並無二致。

 

薰:那個叫耶穌的男人,他超酷的!——所有的召喚與裝置,都是快感的工具
要討論優,必須要連著薰一同討論——二人的目標一致,都是要將本田哲從「告解室內的神父」的位置上拉下來。而在這個目標之上,薰的手段與最終成效要比優好得多。

以洋子的話來說,薰是一個「甚麼時候都很暴露的人」——薰永遠不羞於暴露自己的愛與慾望。與其他主角中渴望父親只是父親、神父只是神父,渴望一種無性無慾的關係相比,薰將所有的「絕對主體」只看成是男人:談及自己是基督徒,她會說「不關上帝事,作基督徒,是因為一個叫耶穌的男人,他超酷的」。

 

同樣身在告解室,與優的大費周折相比,薰的方式來得簡單直接。她聲稱自己有告解坦白的需要,將本田哲拉入告解室;再越過分隔二人的木板,直接向本田哲告白,把他約出教堂進行猥褻。

 

當優希望配合宗教的物質性儀式,將父親從神父/「超我」中召回時,薰卻直接將宗教與其中的裝置、儀式,化作生成自己快感的工具:告解變成了愛的表白與「約炮」;查經變成了挑逗與調情;甚至直接把本田哲拉出教堂,直奔「性」途!

對薰而言,所有的宗教儀式都是調情與挑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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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在教堂中的愛慾之舉,與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的小說〈眼睛的故事〉中女主角西蒙娜的行動相當接近:

西蒙娜真的在(懺悔室)淫慰,她的左臉貼在神父耳邊的鐵窗上,她的四肢拉緊,雙腿叉開,手指在陰毛中胡亂地翻弄……「神父,我還沒有懺悔最可怕的罪行。……最可怕的罪行就是我和你說話的時候手淫。」……「好了,神父,」西蒙娜喊道,敲著懺悔室,「你在你的隔間幹麼?也在手淫嗎?」……「那我要開門了。」

西蒙娜推開了門。

在那裡,神父低頭站著,正在擦拭自己汗水淋漓的額頭。女孩從長袍下面捉住他的陽具——他不動聲色。西蒙娜將污穢的黑袍撩起,這樣,長長的陽具就挺立了出來,粉紅而剛硬……(西蒙娜)把那獸物含到嘴裡,長久地吸允起來。

薰如同巴塔耶筆下的女性主體,以自己的慾望逾越一切的禁令,或者說,正因有禁令的存在,才激起她更多的慾望——薰的技藝正是,將所有「絕對主體」的呼召、各種「裝置」,化作生成自己快感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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