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細胞》與異物獵殺的免疫學暴力美學|思兼
不知道讀者有沒有看動畫的習慣?這季在各大迷因專頁最常看到的動漫女角是誰呢?應該不是《後街女孩》那三位由黑道大哥變成的偶像女生,而是《工作細胞》裡面,為數眾多的「血小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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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細胞》是日本漫畫家清水茜的作品,自2015年3月起已發行五本單行本漫畫。同作外傳全部由她審定,包括描寫益生菌的《工作細菌》(吉田はるゆき,2017);骨髓內製造血球過程的《不工作細胞》(杉本萌,2017),以及描寫惡劣環境下工作的細胞的《工作細胞Black》(原田重光原作,初嘉屋一生作畫,2018)。本文將集中討論《工作細胞》與《工作細胞Black》兩部世界觀比較接近的作品。
工業化的人體比喻
01哲學曾經在年初開展「後人類主義的女性主義」專題,當中很重要的理論家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在1980年的《賽伯格宣言》(Cyborg Manifesto)中寫道:「我們的時代,一個神話般的時代,我們都是妄想物/嵌合體,機器和有機體的理論化與組裝/杜撰的混種;簡言之,我們是賽伯格。賽伯格是我們的存有論,它給予我們,我們的政治。」人體在此時已經與各種控制的媒體、網絡、電子儀器等密不可分,我們無論思考、行動的構成都必先扣連這些元素才可以行動。
然而,在「人類變成賽伯格混合體」之前,將人比作機器、流水線生產鏈等各種工業時代常見的事物的呈現手法,在上世紀初就已經出現。這種「人體工業解剖圖」又以德國猶太裔醫生Fritz Kahn,於上世紀20年代創作得最多,用作普及科學教育。在他厚達1500頁的鉅作《人類生命:流行解剖學、生物學、生理學及人類的發展史》中有非常多這類插圖圖解。【註1】當中最有名的要算是〈人這座工業宮殿〉(Man as Industrial Pal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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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探究《工作細胞》中的「工作」的特性時,我們會發覺與Fritz Kahn插畫中的人體結構相近的兩項特質:人體被想像成一座工業城市,不同部組在人體內各司其職。比較而言,《工作細胞》的人體雖然也有很多機器系統,例如象徵打噴嚏的火箭、嘔吐時以洩洪方式表達的食道,以及輔助性T細胞所坐鎮的控制室;但故事裡面的人體比起Fritz Kahn要「原始」,依賴更多「人力」資源去運作。其次,他們的工作模式也很貼合工業時代常有的流水線作業想像。相比起後工業時代更強調個體創作的工作狀態,《工作細胞》裡面細胞的管理與行動方式都很工業時代:包括所有細胞都穿上制服;他們沒有特定的名字,只有編碼。故事中有戲份的細胞都很少在做工作以外的事(住在陽台裡的細胞則毫無戲份)。全部都在身體內四處奔跑工作,都是為了要維持人體這副機器的運行。
然而最能夠顯示出工業化管理,卻是《工作細胞Black》對惡劣工作環境/惡劣身體狀態的刻畫。比起正傳《工作細胞》,細胞都自動自覺地完成自己的任務。漫畫《工作細胞Black》的第一幕已經足夠令人難忘:紅血球運氧氣前會先聽司令的訓話情節。廣播的大屏幕讓人想起查理卓別靈默片《摩登時代》,又或者反烏托邦小說改編電影《1984》中的大屏幕。在壓力危機下的身體,比正傳《工作細胞》所描繪的健康身體,細胞之間的關係沒有那麼融洽,而是多了很多命令、號召,具層級意味的場景。白血球在抵抗力變差的身體中,工作環境可謂更差。在正傳動畫中,大體而言,白血球都與細菌、病毒及寄生蟲等對抗中佔上風。雖然每次都有生命危險,但至今仍然沒有陣亡。相反,在《Black》裡面,在第三集淋球菌入侵時,就已經有白血球傷亡枕藉(含膿),巨噬細胞在打掃戰場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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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血球的工作,點出《工作細胞》設定的第二個向度。紅血球扮演輸送、遊走的角色,連通身體各大重要器官,以及末端的微絲血管。在身體之中,更多時它扮演的是後勤支援的工業。然而,白血球的管理系統不僅是工業化的,還是軍事化的。他們扮演的角色比較接近《進擊的巨人》擋在城牆的兵團。
免疫學與軍事化的人體邊界
談《工作細胞》不能不談它與免疫學比喻的關係。免疫學裡面軍事化的比喻由來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1880年前後。這說法的奠基者是研究噬菌作用的俄國免疫學家梅契尼可夫(Élie Metchnikoff),他亦因此在1908年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雖然與近年越來越多研究指出,人體與細菌的關係不一定敵對,而是存在更精細的共生關係(最常見就是腸胃益菌生態與人體健康的關係,兩年前Emeran Mayer曾經出版過The Mind-Gut Connection: How the Hidden Conversation Within Our Bodies Impacts Our Mood, Our Choices, and Our Overall Health,更加點出這些腸胃裡的細菌甚至對我們腦部的化學信息分泌有影響。)
然而,在大眾文化的層面而言,軍事化的比喻(所謂Warfare against disease)仍然是最為普及的免疫學想像,也特別容易具象地表達。比如說在1990在美國出版的兒童科普讀物Cell Wars第一頁就說:「這是你身體內出色的防衛者的真實故事。為保持你的身體健康,一幫勇敢的細胞無時無刻都在對抗入侵的病菌。每分鐘、每小時、每一天,他們都在奮戰。」
《工作細胞》在這方面可謂一脈相承。第二集金黃葡萄球菌入侵擦傷的傷口時,曾經仔細地提及過不同等級、戰鬥力強度的細胞的增援先後:首先到達的是嗜中性球,之後到單核細胞與巨噬細胞,之後淋巴球等T細胞則來得更晚。故事中,嗜中性球被描繪成手握小刀的馬前卒,巨噬細胞則是握柴刀的戰鬥女僕,而T細胞則完全是軍人裝束的戰鬥部隊(殺手T細胞的名字本身已具相當侵略性。)。動畫也並沒有將細菌、被病毒「附身」的細胞,用上其他顏色的血濺畫面,描繪成完全不具人性的怪獸(例如藍色血、綠色血象徵非人物種的顏色)。相反,動畫中沿用紅色血腥鏡頭。動畫主要的血腥鏡頭全部殺死這些異物而來,為本身純白裝束的白血球添上一抹血濺,猶如保家衛國的徽章。
《工作細胞》對血小板的處理非常有趣。血小板雖然並非戰鬥細胞,卻被視為免疫系統中的工兵,負責止血,封住傷口去斷敵人退路以及增援路線。一直被塑造成賣萌蘿莉角色的血小板,竟然在免疫學的角度,有著比紅血球更有用的角色。動畫音樂為他們塑造出一種幼稚園兒春季旅行的感覺,尤其是它們在封住傷口之後,音樂有節奏地唱著「一、二、三」,令人想起讓年幼孩童共同行動的早操音樂,展現出工業化生產,軍事化管理以外第三種的集體行動。
最後,在血栓完成後,白血球、紅血球被血小板拖著去堵塞傷口。這種人牆其實細思極恐,彷如洪水決堤以人牆擋住洪水般;但又因為音樂的關係表現出荒誕的美感,無邪的血小板因而多了種無邪的魔性。無論工業化、還是軍事化,他們都涉及某種集體主義,共同抗敵衛土的想像。這套動畫的魔性,是否在個人自由主義變成強制之時,反過來渲染某種集體主義,又或正當暴力的美學呢?
【註1】:這書並沒有中譯本、也沒有英譯本;德文原名:Das Leben des Menschen; eine volkstümliche Anatomie, Biologie, Physiologie und Entwick-lungs-geschichte des Menschen (1926). 此系列總共五本教科書,譯名由作者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