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翻譯】《外交》:銳實力如何威脅軟實力

撰文:香港01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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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府正與一個用來形容舊威脅的新名詞搏鬥──「銳實力」由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的沃克(Christopher Walker)及路德維格(Jessica Ludwig)創造,意指今日的專制主義大國(尤其是中俄)發動的信息戰(information warfare)。
過去十年北京和莫斯科投放數百億美元,透過新或舊的工具,利用本身具限制性的體制和民主社會之間開放度的不對稱(asymmetry of openness ),影響全球公眾的觀感和行為。影響是全球性的,但在美國,人們關注焦點是俄國干預2016年大選,以及中國試圖控制美國媒體、電影和課室對敏感議題的討論。

在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的報告中,沃克和路德維格主張,隨中俄銳實力的擴充和完善,美國決策者及其他民主國家應該重新思考以什麼工具回應。他們把硬實力(穿透、滲透或洞穿特定國家的政治和資訊環境)和軟實力(文化和價值觀的吸引力)作出對比,認為民主國家不應僅僅「預防有害的專制主義影響」,亦須「為了他們的基本原則,採取更強硬姿態」。

來自中俄的信息戰挑戰今天確實存在,然而在這些挑戰面前,民主政府及社會應避免模仿敵人的手法,亦即不應就銳實力作過度回應,否則會削弱民主政府的真正優勢──軟實力。

約瑟夫奈認為,中俄發動的信息戰確實存在。(網絡圖片)

軟實力的持久力

在國際政治中,軟實力(這個詞由我在1990年的一本著作中初次使用)是指透過吸引力和勸說(attraction and persuasion),而非壓迫和報償(coercion and payment)這些硬實力,從而影響他人。單是軟實力本身是不足夠的,但當與硬實力一道,便是一種「加力工具」(force multiplier)。這種組合並不新穎,羅馬帝國便很依賴羅馬軍團和羅馬文明,而這對美國的領袖地位亦至關重要。實力取決於哪一方軍隊取勝,也取決於哪一方的論述取勝。一個強大的論述是實力之源。

軟實力不一定好,也不一定差;在思想上令人信服,也未必較透過武力令人屈服好。拉登(Osama bin Laden)沒有威脅或向駕駛飛機撞向世貿中心的恐怖份子支付費用,他透過理念影響他們。軟實力可能用於邪惡目的,而採用何種手段是基於自願的。

相比之下,硬實力依賴報償的引誘( inducements by payment)或威脅帶來的脅迫(coercion by threat)。假如有人持槍指向你的頭部,迫你交出錢包,你怎想是無關宏旨的,那就是硬實力;假如有人嘗試勸服你自願放棄錢包,那一切取決於你怎想,那就是軟實力。

「軟實力」有好有壞,911事件中的襲擊者,便是受到恐怖主義影響。(網絡圖片)

銳實力(出於敵對目的,以資訊來瞞騙人)是硬實力的一種。操控思想、政治觀念或選舉過程在歷史上並非新事物,例如在冷戰期間,美國和蘇聯都用過這些手法。專制政府透過假新聞和擾亂社會從而影響民主的吸引力,例如在1980年代,蘇聯情報機構KGB散播謠言,形容愛滋病是美國在進行生化武器實驗時弄出來的。這個謠言首先由一封匿名信開始,印度新德里一份報紙後來作出報道,很快獲得全球轉載。2016年同樣手法重現:希拉里的競選經理被指在華盛頓一間餐廳虐待幼童,但這其實是不實謠言。

(虛假消息傳播的)基本模式不新,傳播速度和低成本才是。相比間諜,電子產品更便宜、快捷、安全,(一旦被揭發)也可以否認。在受薪的網絡挑釁者(paid trolls)、僵屍網絡、RT電視台、俄羅斯衛星通訊社的操作下,俄國情報機構得以在入侵民主黨全國委員會和希拉里競選團隊高層的電郵系統後,不斷擾亂新聞信息。

銳實力擾亂西方民主選舉,沾污民主國家聲譽,但這無助提升作惡者(俄國)的軟實力,在某些情況下,反而令她們聲譽受損。對俄羅斯而言,那是可接受的成本;但對中國而言,她希望獲得軟實力(對他國的吸引力)和銳實力(擾亂他國和進行思想審查),而這兩個目標很難一起做。例如澳洲公眾對中國的好感曾經不斷增加,但在中國干預澳洲政治的消息傳出後,情勢急轉直下。根據喬治華盛頓大學學者沈大偉的統計,為提升軟實力,中國每年投放100億美元,但成效不彰,在「軟實力30強」指數當中,中國在30個國家中排名26。

中俄作為兩個世界大國,但中國崛起的速度卻讓比俄羅斯為快。(網絡圖片)

民主的窘境

雖銳實力和軟實力的運作方式不同,區分兩者着實不易,這是造成(受影響國家)難以回應的原因。對資訊作出表述時,當表述變成欺騙,導致一個人(或國家)的選擇受到限制,便會變成脅迫。開放度和故意詐騙的程度用來區分軟實力和銳實力,不幸地,這並不容易。

在公共外交,當俄國RT電視台或中國新華社在其他國家公開廣播,她們是在運用軟實力,即使她們發放的信息不受歡迎,也應被接受。當中國國際廣播電台秘密支持其他國家的電台,那就越過界限化身為銳實力,應該被揭發。假如沒有揭發,便會抵觸「自願」(voluntarism )原則。(這個辨別方式也適用於美國的外交政策:冷戰期間美國為參加1948年大選的意大利反共政黨秘密提供資金,CIA亦曾秘密資助反共團體「文化自由協會」。這是銳實力而不是軟實力的例子。)

「銳實力」不是中俄專利,在冷戰期間,美國中情局亦曾秘密資助反共團體。(網絡圖片))

今天的資訊環境帶來額外難題。1960年著名播音員Edward R. Murrow注意到,國際聯繫最重要的部份並不是一萬英里長的電路,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三呎距離。然而在社交媒體興起的世界呢?在滑鼠點擊一下就有「朋友」,要偽造假朋友也很容易──他們透過網絡挑釁帖子傳播假新聞。在網上辨別軟實力和銳實力不單考驗政府和媒體,也考驗私人機構。

民主國家回應銳實力時須小心謹慎,不要反應過度,如果遵照那些鼓吹以專制模式來跟銳實力競爭人士的意見,便會導致自身軟實力受到削弱。大部份軟實力來自公民社會,例如在美國,軟實力來自荷里活、大學、基金會等,而非官方公共外交。如果摒棄開放性(openness ),便是放棄這些重要資產。中俄等專制國家很難創造軟實力,恰恰是因為她們不願釋放其公民社會的天賦。

此外,勒令關閉中俄合法的軟實力工具可能適得其反。與任何形式的實力一樣,軟實力往往被用作零和競爭的目的,但它也可以產生正和博弈效應(positive-sum effects)。例如若中美希望避免衝突,可透過交換生計劃增加其中一國對另一國的吸引力。在應對氣候變化等跨國挑戰上,軟實力有助建立信任和網絡,令合作變得可能。

約瑟夫奈指出,軟實力可以用來建立信任,產生正和博奕效應。圖為習近平和特朗普。(路透社)

假如僅僅因為中國的軟實力有時變成銳實力,便要禁止她提升軟實力的努力,這是一個錯誤。看看獲中國支持、遍佈全球的500間孔子學院,政府支持未必就是銳實力威脅,BBC也有政府支持,但由於具備足夠獨立性,因此是有信譽的軟實力工具。只有當孔子學院跨越界線,試圖踐踏學術自由,才應被視為銳實力。

為應對威脅,民主國家理應對攻擊性行動保持謹慎。在打擊ISIS戰爭中可見,信息戰在戰場上可發揮有用角色,但假如民主國家模仿專制國家發動隱蔽信息戰,將會是個錯誤,這些行動亦無法長期隱瞞,一旦被揭發,軟實力便會受損。

與此同時,民主政府可採取一些措施抵禦專制國家具侵略性的信息戰,包括選舉期間的網絡攻擊。民主國家仍未發展出具足夠阻嚇力和還原能力的策略,必須注意中俄的軟實力計劃(例如孔子學院)不會變成銳實力。不過保持開放仍是最佳防衛──媒體、學術界、公民組織、政府和私人機構應該集中精力,揭發信息戰,令公眾免疫。

可幸的是,開放性是民主國家勝過獨裁國家的一大優勢。是的,民主社會的開放為專制政府提供運用信息戰手段的機會,但保持開放也是民主政府的吸引力和勸說力(ability to attract and persuade)的主要來源。即使(競爭對手)不斷運用銳實力,民主國家也毋須懼怕與專制政體競爭。如果把自己降至和敵人一樣訴諸銳實力的層次,民主國家只會揮霍掉自己的關鍵優勢。

原文刊於《外交》(Foreign Affairs)國際關係雜誌,原作者為美國哈佛大學教授約瑟夫奈(Joseph N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