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專訪】法國人眼中的「黃背心」
「黃背心運動」在法國連續四周爆發,HK01記者Paul Sedille專訪了5位背景各異的法國人,以了解他們分別如何看待這一場革命風潮。
Mickaël Fidjili 26歲 認知心理學家(正在老人院舍工作)
(Mickaël同時是本文內文所有圖片的攝影者,請大家留意其Instagram:https://www.instagram.com/mfidjili/)
這場運動很混亂,動機極不相同的人都有參與。我不太想跟它有甚麼關連。
我一直都抱着隔岸觀火的心態。這場運動一開始集中在堵塞公路,現在卻演變成在凱旋門隨便撒尿也可以的地步。真可算是有趣。
根據最近的消息,這場運動正向德國、保加利亞擴散,而且這場運動(在法國)已經曠日持久,這使得它更有實在感。
你會聽到很多瘋狂的事情。這場運動跟每周六的和平「氣候遊行」(Marche Pour le Climat)很不一樣。很多人期待革命到來已久,因此不少參與者會說類似這樣的話:「來吧,大家。這樣還不夠暴力,把你的武器也帶來吧。」
現在更有很多防暴警察的影片廣泛流傳。你可以見到警方濫用暴力,毫無目的亂打民眾。這類訊息令人民愈感震驚,愈發覺得政府不公不義。
在我身邊的年輕人,都說他們並非全然認同這場運動,因為這個世界有太多問題,例如在海上漂流的難民等,而人們卻只在汽油價格上漲時才醒覺。不過,他們至少是醒覺了。
Gérlandine Ercolani 37歲 經理(負責一家租車公司的夥伴關係)
在這場運動中,人民的憤怒、「受夠了」的感覺,以及部份法國人日常經歷的困惑及沮喪,都明顯可見。
法國正在經歷一場社會分裂,而這一道裂縫已一直擴大了好一陣子:郊區與城市之間、有錢人與備受忽略、難以維持生計的中產之間,都見到這一道裂縫。
我理解這些認同運動的法國民眾心中的挫敗感,不過我卻不認同對現有體制的全面否定──這是一種暴力行為(例如對地區選舉出身的官員作「死亡恐嚇」、燒車等等)。
馬克龍繼承下來,而且集中在其身上的憤怒,確實非常巨大。不過,這裏也是,我不認為一個個人要為一切負責(雖然馬克龍這幾個星期以來的溝通手法,實在有點差;不過這本身就很明顯。)
示威者對國家的訴求是合情合理而且誠懇的(例如增加最低工資等)。不過,經濟現實卻是另一回事:當國家已經負債累累時,要如何負擔這些政策的支出?我很好奇我們的總統今天晚上會如何說。
[編按:馬克龍在周一(11日)晚上發表電視演說,的確有承諾會增加最低工資(而且不費企業一分一毫),不過卻沒有表明錢從何來。]
Manon Perrot 27歲 針炙學徒(正準備到中國實習)
我要先聲明,我沒有主動的參與運動,因此我的意見不會很客觀,而我對運動的認知,只來自媒體報道,以及我跟運動參與者所作的討論。
我支持這場運動。我想,此刻馬克龍理當了解到,今日在法國,大部份人都只賺取最低工資,而且每一個早上都要駕車上班,並自行支付燃油費用。
如果他想要實行環保政策,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改善公共交通運輸系統。在巴黎的,就已經很爛。我每天都要乘區域鐵路A線[編按:巴黎最繁忙的線路之一,貫穿東西],而每天它都有問題發生。
在我看來,在增加會成為大部份法國人荷包重擔的燃油稅之前,公共交通就先要有真正改善,以鼓勵人們減少使用汽車。我一直都很驚訝,何以法國的公共交通比很多不及法國富裕的地方,例如台北,還要爛。(編按:Manon曾在台北居住。)
對於運動本身,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它聚集了各行各業、政治背景各異的人,而且法國每個大城市都有示威。我有一個叔叔住在帕西(Passy)[編按:巴黎第十六區,是一個有名的富人區],而他也有參加示威。這是一個普遍的現象。
我認為與其要法國人不再駕車,不如為他們提供明顯可見的生活改進,因為今日的問題是我們沒有為法國人提供真正的改變,而只顧阻止他們做這個、做那個。
我沒有參與運動有兩個原因。第一,我現在還沒真正開始工作,所以我可能不太了解燃油稅所代表的是甚麼;第二(這並非一個小原因),這種人民起義會有暴力出現,因此讓我有點害怕。
但是,我想強調的是,在絕多數的情況下,暴力並非來自「黃背心」本身,而是來自其他在人群中會變得歇斯底里的人。無論如何,這場人民起義已經切實地成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份,而我跟家人及朋友都會討論此事。
Joseph 26歲 國會助理
「黃背心」運動是一個值得讓人「驚訝」,又讓人對前景抱有「希望」的理由。驚訝,是因為自馬克龍當選以來,所有事情都好像順着他意思走,而沒有東西能抗衡他。[編按:因此今次有人出來反抗,讓Joseph覺得很驚訝]他一直實行「自由主義政策」,而我當時就很詫異法國人竟然一直會順其自然的接受,因為「平等」一直是極其重要的法國政治價值。
希望,是因為「黃背心」運動證明了法國人的集體動員能力依然非常活躍,雖然時而有點欠缺組織,時而有點混。
作為運動根源的稅收問題,確實是法國代議政治的核心:每個公民對社會該有多少付出,社會資源要如何分配,其目的又是甚麼?
雖然稅收問題是運動的起點,但是它很快就成了運動其中的一個面向而已:整個運動已逐漸發展出系統性的訴求,關連到人民的購買力,以及第五共和[編按:1958年以來法國的憲政體制]下民主代表的種種局限。
雖然示威帶來的問題多於解答,然而這場由看不見的人民主導的突然大爆發,將他們帶進政策討論之中,可說是民主活力的象徵,亦有機會讓人更加了解法國人民心中的失望與期許。
作為一個巴黎的大學畢業生,我沒有像「黃背心」一樣,受購買力不足或交通問題所困擾。不過,雖然我沒有與他們一起示威,我對他們的進取及大部份訴求,都十分認同。
Adrien Simorre 27歲 巴黎政治學院畢業生(正在開展傳媒業界的職業生涯)
跟很多城市中的年輕大學畢業生一樣,我一開始對「黃背心」運動是十分有疑慮的。燃油稅的增加是不滿的最大來源:我沒有車,因此對於這件事,我跟我的朋友完全沒有同感。
我平常只會騎腳踏車,或搭乘公共交通工具,所以我對於「黃背心」反對因環保因素增加燃油稅的訊息,感到十分擔憂。再者,因為我沒有開車,所以我也真的沒有一件車主必備的黃背心(編按:黃背心是法國要求每位車主都要帶備的穿着,用以遇上壞車時站出車外時穿上)。
開展「黃背心」運動的示威者,在社會背景上,也跟我極其不同,因為他們通常是工人階級、中等階層,或者教育程度不高的人,而且他們都住在城市邊緣地區,甚至郊區。這固然是一群背景非常不一樣的人群聚合,但是整體上我覺得他們至少有兩大共同點:他們不是過着最悲慘生活的人(因為他們至少有車),然而他們卻覺得他們被消費型社會帶給人們的承諾拒諸門外,因此他們是身處在一種相對貧窮的情況之中。
然後,這是我跟我的同輩都有同感的事,我起初很失望,因為這場規模如此巨大的社會運動,竟然只要求減稅和增加人民購買力。「黃背心」示威者很快就被歸類為像是只關注他們的汽車跟購買力的平民或中產階級,就是說馬林勒龐(Marine Le Pen)的支持者。
及後,我也看到不少在運動中流傳、使得我對這場運動更不信任的符號:那些種族主義式吵鬧的影像、法國國旗、每次示威都頌唱的《馬賽進行曲》(法國國歌)。比如說,我在一家挺熱切的左翼媒體工作,而我們的主編幾個禮拜以來,都小心地避開了「黃背心」這個議題,好像這個運動從沒有存在過一樣。
有一晚,當我騎腳踏車回家的時候,竟然看到有一台汽車前面放了兩件黃背心──這是一個支持運動的象徵──我那一刻才意識到這場運動的規模。
我有報道過高中生起來反對高中公開考試改革的示威,他們的示威模式有時候更牽涉暴力。這裡其實已顯出我們社會的分裂:平民階級中學裏面,學生都穿上黃背心;而在城市中心那些最優選的中學,根本沒有人支持「黃背心」。
此後,人民動員愈來愈表現出一種更為普遍的不滿情緒,一種針對社會不公的感受、人民政治上代表性不足,以及一部份民眾自覺向下層墮落的不滿。在社交媒體上,運動的領頭人發起民調,又提出集體組織的想法,以及真正實在的建議,這些建議更超出了燃油稅的範圍。另外,在總理提出終止增加燃油稅後,這場運動仍堅持下去,因而在我周邊的熱心左翼人士,都開始冀望這場運動會以抗議整個體制為其目標,特別是對修改憲法的抗爭。而且,梅朗雄(Jean-Luc Melenchon)[編按:極左翼政黨「法國不屈」(La France insoumise)的領袖]也支持了這場運動。
這場運動中的暴力情況經常令人十分震驚。在法國,即使我們有根深蒂固的示威抗爭傳統,這種暴力事件也不常發生。民眾動員通常由一個或多個工會組織,有明確的訴求,而且示威活動也有事先聲明。今次,我們卻有一場民眾自動自發的運動,沒有領袖,沒有清楚建立好的訴求。因此,當然會有越界行為發生(例如示威第一周就有一人死亡);這是因為這種邊緣的運動,通常都會認為暴力就是達至目的的唯一手段。在社交媒體上就流傳很多鬧事者與「黃背心」打架的片段。
最後,這場活動真的是集中反對共和國總統的個人,人們都心懷憤恨的要求他下台。這同樣是一個我跟我的友人都深有同感的符號,因為它代表著法國的政治體制,將權力都交到一個個人的手中,這種體制總帶著由新總統個人特質所鞏固的現代君主制色彩。運動集中對抗總統的個人,也許可以一部份解釋了暴力的發生──衝撞都主要集中在愛麗舍宮周邊,而在法國其他地區的示威都相對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