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禁片《英格力士》裏的文革狂熱、犧牲與幻滅
導言:8月17日,《TATLER尚流》雜誌發布《田壯壯:我和電影的關係》視頻,長達80分鐘的時間裏,中國第五代導演田壯壯全程以平緩的語氣講述他從入伍和進入電影學院開始,直到拍攝製作《鳥鳴嚶嚶》苦苦等待過審,40多年來所有和電影相關的故事。田壯壯在談到《鳥鳴嚶嚶》時坦言,「電影拍完了兩年了,送到電影局裏到現在沒有任何審查意見,作為同行的尊重來講,我能接受任何的一個審查的結果。但是我確實不能接受一個我送給你兩年多,你連一句話都沒跟我說的結果,這個確實讓我,再一次對電影,失望。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樣才能夠到找到一個結果。」田壯壯該言論在引發網絡熱議的同時,有自媒體整理出一份這幾年「消失」電影名單又迅速刷屏,該名單排在第一位的即是陳沖2017年殺青的電影《英格力士》。該電影以敏感的文革為題材,改編自王剛同名小說,鑑於電影未能過審公映,在此分享原著書評。
壹
單單憑藉一幅不久前在柏林電影節發布的國際版海報,沉浸20年的陳沖就攪動了一潭春水。
彼時有人不吝讚美,預言計劃於2017年上映的《英格力士》,將成為2018最大話題電影,最佳華語片,至少是之一。也有人牽強附會給出了理由:故事發生在新疆,時代背景又是文革,再加上已經披露的演員陣容,王志文、袁泉、霍思燕,不火都對不起那個青春和陽光都被壟斷的年代。
是的。在2017年,凡是以文革作為時代背景的中國電影,都獲得了不錯的票房和口碑,先是馮小剛的《芳華》,再是清華校慶電影《無問西東》。雖然兩部影片對於文革的介入度都只是蜻蜓點水,遠不如《霸王別姬》那般酣暢淋漓,但對於大多數沒有親歷過文革的觀眾來說,已經足夠震撼。
那麼問題來了:已經殺青的《英格力士》,會是延續以往點到為止的保守模式,還是會大膽以身試法拓展文革類電影的邊界?
如果以陳沖在上一部電影《天浴》中的那股勁兒來推斷,應該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狠角色,是後者無疑。對於《天浴》,陳沖曾坦言,「《天浴》的故事講述的是我們這一代人對『文革』的狂熱,我們的犧牲以及最終的幻滅。」
因着這樣的狂熱、犧牲和幻滅,所以本是回望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記憶的《天浴》,並沒有太多青春的氣息與希望,反倒從頭到尾滿是批判與控訴。雖然期間有着一些看似温馨的畫面,比如失去生育能力的藏族人老金對於天真稚氣文秀的呵護,以及充滿青春氣息的文秀躺在草原上享受自然與生命的脈動,卻也不過間接烘托出了最為嚴酷的現實與結局本身。
如果悲劇的結局不可避免,那麼一開始鋪設的美好豈不是更殘忍?
貳
說回到《英格力士》,同樣是文革題材,20餘年之後的今天,陳沖又會如何表達與講述?
目前有限的線索,就只是那張繫着鮮豔紅領巾的中山裝海報,以及海報最上方的那一行字: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
紅領巾、中山裝、英雄主義,這些今天看來很陳舊的元素,被陳沖強行拼接到了一個平面上,意圖傳遞的訊息若隱若現。而那句出自羅曼·羅蘭的宣傳語,後邊還有一句被隱去,「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則算是夯實了影片的總基調——講述苦難但依然奮力擁抱美好。
這一點,原著作者王剛在英文版序言中也有過直接交代。「所有那些殘忍我都不願意過分地提及,一方面是由於它們被滿是傷痕記憶的人寫的太多了,受難者的臉和施暴者的臉由於早先的文學過於縱情的描寫,而顯得無限清楚,似乎中國的悲劇全都是由於好人太好了,壞人太壞了……這種描寫讓我內心反感。另一方面,我感到莫扎特與我共同的憂鬱包容不了那個時代的轟轟烈烈的往事。」
王剛的「心結」與反感,陳沖不會不明白。
叁
可能是為了避免落入窠臼,所以王剛在原著中儘可能將人還原為人,沒有全然意義上的好人,也沒有全然意義上的壞人。
比如劉愛,作為牽動始終的線索人物,既有很良善的一面,當維語老師阿吉泰被欺負時敢於出手相救,當英語老師王亞軍被冤枉時成了唯一講真話的人,可也有很不堪的一面,比如愛慕虛榮地裝扮成紳士的模樣,半夜潛伏在英語老師宿舍門伺機偷走那唯一的英文字典,當阿吉泰洗澡時定時定點偷窺,並在夜半凌晨時分重複做着連自己都覺得骯髒的春夢……
再如王亞軍,作為「英格力士」的代言人,是從上海調到新疆支邊的英語老師,由他為孩子們帶來「新世界」的文明,並如殉道者般承載着少年們對於知識與美好生活的嚮往。而且值得一提的是,電影宣傳海報上的那件中山裝,也最先由王亞軍撐起。可就是這樣一位文明世界的代言人,卻也難逃情慾的糾纏,最終因忍不住偷窺阿吉泰洗澡淪為「壞分子」而入獄。
還有那個全書中最有張力的小女孩黃旭昇。從剛開始的單純美好,到後來的兩次瘋癲——一次是因為父親的離世,一次是因為失手用手槍打死了同學,接着是坐着囚車遊街時的亢奮,以及最後考入大學時的歡欣雀躍,那個灰暗年代在這個小姑娘身上的烙印如此沉重,以至於經歷過被批鬥與批鬥他人的她到最後渾然不覺,整個人空洞到沒有一絲憂傷的表情。
也許正如王剛所說,童年的憂鬱經常遠勝過那些風燭殘年的老人。不管是劉愛,王亞軍,還是黃旭昇,身處於那樣一個憂鬱的年代,都不可避免要被扔進染缸裏浸潤一番。這也應驗了人們經常推卸責任般的那句自我寬慰:錯的是那個時代,而不是我們。
肆
情況真的如此嗎?當《英格力士》以孩子的視角來看成人世界的既定規則與處事方式,總有意外收穫,並在構築直抵人心力量的同時,流露着近乎黑色幽默的暗色調嘲諷。
這一點,在劉愛的父母身上有很直接的反映。作為工程師,劉愛父母算得上高級知識分子,可在那個反動學術權威的年代裏,父親的威嚴只能靠一身軍裝,而不是自己親手設計的高大建築,母親為了保全,不惜給校長投懷送抱、作踐自己。在聽聞自己的鄰居、黃旭昇父親死亡的消息時,父親倖災樂禍,母親面有喜色,以至於「我」只能吃驚,然後愕然自問:別人家發生了死人的事情為什麼會叫他們有一種像是突然過節一樣的喜悦?
而最為嘲諷的,則是三次與批鬥相關的事件,而這也在王剛小說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第一次是正在畫毛主席像的父親,被範主任要求多畫一隻耳朵,否則有辱偉大領袖,以至於畫蛇添足後不倫不類,被揪耳朵且差點遭批鬥。最後只能默默控訴:我現在沒有工作,我天天畫着愚蠢的東西,就像上刑一樣。
第二次是不知誰在學校黑板上寫了「打倒毛主席」的反革命口號,進而引發學校的一場劇烈地震。為查出「元兇」,老師們要求學生在一張紙的正反面分別寫下「打倒」與「毛主席」,豈料因父親離世近乎瘋癲的黃旭昇則直接寫在了一張紙上,驚倒四座。所謂清醒不如瘋魔,放在當時此言並不差矣!
第三次是王亞軍因為偷窺被定為「壞分子」。作為現場的唯一「目擊證人」,「我」卻沒有任何發言的機會。在話語權和主導權皆被成人操控的世界裏,卑微不足道的「我」,只能一次次地被打回原形,從始作俑者被迫成為受牽連者。而這一心結,當時在場的父親一直到文革結束之後都未能釋懷。於「我」而言,箇中陰影可能更為持久。
伍
跳出電影可能的鋪設,以及原著的有限度挖掘,回歸那個異常癲狂的年代,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觀感,親歷者,抑或是後來者。
王剛的相對克制與擁抱美好,在陳沖看來可能需要徹底的撕裂與直面才足夠痛快,畢竟「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個泱泱大國以及居於其中的13億人才可能有所反思與進步,正如陳沖對於嚴歌苓《天浴》的大膽演繹。
可誰知道呢?20年過去了,一些感知可能已經變色變味了,一些不容碰觸的傷疤可能已經再次結疤了。恰如一些與文革有關的人已經漸次離去,不會再回來了。他們的傷與痛,也隨着身體的消逝一起走向終結。
個體苦難的終結不可避免,因為人固有一死,也勝不了天,可對於延綿不絕的中華民族而言,忘記就意味着背叛。文革作為我們的苦難史,曾經不由分說壟斷了多少人的青春與陽光,不該很輕易成為過去,更容不得任何形式的塗抹。畢竟,不是所有東西都會被時間打敗。
只是,銘記歷史並不只有挖掘苦難、痛陳傷痛一種形式,正如王剛所說的,「它們被滿是傷痕記憶的人寫的太多了」,何況我們「共同的憂鬱包容不了那個時代轟轟烈烈的往事」。也許在文革結束四十多年後的今天,是時候在認清苦難的真相後開始奮力擁抱美好了。
這,大概也是陳沖在蟄伏了20年後,仍然選擇抓着文革不放的緣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