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危機不在於精英暴政:在於偽精英和真小人的惡性循環

社會危機不在於精英暴政:在於偽精英和真小人的惡性循環
撰文:鄧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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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2日,當代知名政治哲學家、哈佛大學教授桑德爾(Michael Sandel)在北京大學與聽眾討論優績主義。近年來桑德爾持續反思優績主義,他認為看似機會平等的優績主義已經造成「暴政」,會固化社會階層,加劇階級對立和民粹主義,侵蝕民主政治。在桑德爾看來,優績主義並未帶來許多人期待的社會階層流動,反而讓精英階層通過優質的教育讓他們的優勢地位「代際傳遞」給他們的後代。

某種程度上講,桑德爾的觀點指出了當代世界普遍存在的問題:自由競爭和效率邏輯被異化為無休無止的內卷,看似機會公平的競爭其實存在許多不公平因素,日益嚴重的貧富分化和階層固化,社會瀰漫的階級對立情緒和民粹主義情緒。當少數強者自以為他們有可能充滿運氣因素的成功是理所應當,容易助長他們的傲慢,讓他們失去與中下階層共情的能力和意願;當多數普通人難以改變命運,同時承受競爭失敗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他們的負面情緒將會危及社會的長治久安。

不過世界是複雜的,是多重價值和要素的平衡,其中包括平等和自由、公平與效率、個人與公共。優績主義的初衷是擇優錄取、能者多得、選賢與能,是在社會資源總體有限的情況下致力於培養、選拔當之無愧的人才。無論是相比於特權階層的世襲制還是相對於追求根本不可能存在和不合理的極端平等,優績主義的初衷都具有合理性、必要性,是一個社會持續進步、人盡其才、自由發展的關鍵要素。

桑德爾的課連續多年成為哈佛大學最多人報讀的課。(Wikipedia)

無論何時,只要是人,必然存在差異,必然會有分化,所有忽視人和人的差異、分化,罔顧經濟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刻意追求絕對平等的努力,只會通往奴役之路,絕對不可能獲得成功。

孫中山說過:「說到社會上的地位平等,是始初起點的地位平等,後來各人根據天賦的聰明才力自己去造就,因為各人的聰明才力有天賦的不同,所以造就的結果當然不同。造就既是不同,自然不能有平等。像這樣講來,才是真正平等的道理。如果不管各人天賦的聰明才力,就是以後有造就高的地位,也要把他們壓下去,一律要平等,世界便沒有進步,人類便要退化。」當然,起點的地位平等、機會平等得根據人性和現實條件不斷探索一個合理的狀態。

舉個例子,如果法官、醫生、藥學家、飛行員、建築師不是經過合理限度的優績主義的培養和選拔,試問有多少人相信法官的裁決、醫生的診斷、藥學家的製藥、飛行員駕駛的飛機、建築師建造的高樓大廈?如果所有人的努力和回報都差不多,又有多少人願意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努力成為法官、醫生、藥學家、飛行員、建築師?

但優績主義在初衷、理念層面的合理性既不等同於每一個以優績主義為名的制度設計、社會規則、選拔模式都稱得上優績主義,又不意味着優績主義可以扭曲、異化為無休無止的內卷。正如桑德爾所揭示的看似機會公平的擇優錄取、能者多得有可能存在許多易被忽略的不公平或偶然因素,優績主義的初衷、理念與優績主義的實踐是兩回事,不能迷信某個固定的優績主義實踐模式。

鄧小平格外重視人才的培養和選拔,這為改革開放的成功打下必要的基礎。(《紫荊》雜誌)

人是複雜的,由複雜的人組成的社會尤其錯綜複雜,從複雜的社會培養和選拔人才不能一概而論,而只能說不斷探索和改進,尋找相對合理的優績主義實踐模式。既不能因為某個優績主義實踐模式的問題便因噎廢食地否定優績主義本身,又不能因為優績主義的合理性、必要性而迷信、美化優績主義,更不能忽略對優績主義實踐模式的改進。

坦率說,桑德爾所批評的優績主義問題,其實不在於優績主義本身,而是過度追求優績主義,把優績主義推向極端,或者把優績主義窄化、扭曲、混淆為某個優績主義實踐模式。

桑德爾有反思優績主義對學校教育的影響,但如果冷靜地思考,自然不難發現,學校教育體系選拔出的人才與當之無愧的人才是存在區別。毋庸贅言,相比於特權階層的世襲制或充滿關係因素、容易侷限於小圈子的推薦制,考試和學校教育體系具有進步意義和公平意義,但並不直接等同於優績主義、選賢與能。因為哪怕假設考試和學校教育體系不存在作弊、試題設計合理、教學過程公正合理,都不能保證考試和學校教育體系選拔出的人才一定是當之無愧的人才。

永遠不要忘記,人是複雜、多樣、充滿可能的,考試和學校教育體系只能衡量、甄別人的某一個或幾個面向,而不太可能是全部面向。尤其是實踐性非常強的領域,考試和學校教育體系的侷限性比較突出,一個擅長考試、會讀書的人不能保證在危急時刻保持冷靜、擔當、堅毅,不能保證對人類社會、人民大眾有必要的同理心和道德關懷,不能保證他們能應對錯綜複雜的現實問題。自古以來,有許多會讀書的人,對各種觀點和理論信手拈來,但遇到複雜的現實問題,往往一籌莫展。

科舉制在傳統中國具有進步意義,至今仍有參考價值,但科舉制同樣存在許多問題,比如未必能夠選拔出合適的人才。(資料圖片)

政治領域便是這樣,表面看起來充滿高學歷、名校畢業生的政壇,有多少人稱得上德才兼備、能解決複雜問題的政治家?這樣說絕不是輕視高學歷、名校畢業生,而是說不能簡單將高學歷、名校畢業生等同賢能政治。對於知識不斷增長的現代社會來說,考試、學校教育是選拔政治人才的重要組成部分,但除此之外,在錯綜複雜的政治現實中歷經磨練,持續經受實踐和人心檢驗,才是最重要的判斷標準。

如果把政治領域的優績主義理解為在現實條件允許的範圍內儘可能選賢與能,培養和選拔出一批批歷經磨練、具有可驗證的政績和民意支持、擅長解決複雜問題的賢能政治家,那麼可以毫不客氣地說,古往今來,被視為精英的政治人物其實有許多都名不副實,他們看似是身居高位的政治精英,其實是華而不實、德不配位。

這正是選舉民主的致命困境,看似是精英民主,其實政治精英的培養和選拔過程充斥過多既得利益集團、民粹主義的雙重影響,被推選出來的政治人物中有許多要麼與既得利益集團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要麼是擅長迎合選民短期情緒的民粹政客,他們根本難以既公平、又行之有效地解決複雜的現實問題和團結不同群體。當選舉政治充斥太多這樣的政客,民眾只能在「爛蘋果之中選一個不那麼爛的」,政府治理必然走向失效,中下階層容易成為失落感、被剝奪感最強的群體,社會將長期陷入被既得利益集團過多影響的政客、華而不實的民粹政客、真小人、野心的煽動家相互博弈的惡性循環之中,社會矛盾自然不斷累積,直到政治契約破裂。

希特勒現象的出現既是因為當年德國的民主漏洞,又是因為當年德國政府遲遲不能解決人民關切的問題,故才給了希特勒的可趁之機。(資料圖片)

當桑德爾批評優績主義時,他其實在探尋一個好的社會,一個良政善治的社會。他意識到優績主義在實踐過程中所產生的問題,認為優績主義帶來的「暴政」正在侵蝕民主政治,但這只是問題一部分。優績主義實踐一個最大問題在於通過現有優績主義實踐選拔出來的治國精英許多都是偽精英,所以根本難以回應和平衡不同民眾的訴求,根本難以化解社會危機。解決之道不是籠統而又簡單地否定優績主義,而是改進優績主義,而是思索一個社會的長治久安需要什麼樣的優績主義。

在政治領域,合理範圍、致力於選賢與能的優績主義指向的其實是自古就有的賢能政治。若是這樣,在探尋一個好的社會或良政善治的社會過程中,優績主義離不開民主的剛性約束。

筆者在《拯救民主——揚長避短的新方案》中寫過:「民主和賢能的有效運作,離不開二者之間的相互補充、促進和制衡。從長時間來看,離開民主的賢能是靠不住的,遲早會被裙帶關係、腐敗、官僚主義吞噬殆盡。在人類歷史上,從未聽說一個缺乏民主的社會能夠長時間保持賢能。若無民主的剛性約束,任何一個政權,成立時間愈久,愈有可能產生一個掌握巨大財富和資源的特權階層,他們高高在上,官官相護,不斷侵蝕人民利益。為何古往今來有那麼多起初包含賢能成分的政權(比如隋朝)都走向自己的反面?一個根本原因便在於民主的缺位,使得新興政權內部的腐敗、濫權因子缺乏約束。同理,離開賢能的民主是劣質的,慢慢只會走向自己的反面,被民粹、既得利益集團所深深裹挾。」

精英主義和平民主義的拉鋸已經成為全球範圍的政治現象,有人偏好精英主義,主張精英人士、賢能人士、傑出人士積極發揮引領作用,有人偏好平民主義,主張人民大眾、廣大選民、中下階層發揮主導作用。一個社會的進步離不開精英人士、賢能人士、傑出人士的引領,但過多強調精英主義是對少數人人性的過度樂觀,勢必容易遭到平民主義的反彈。離開平民主義的精英主義容易滑向墮落,淪為掠奪人民利益的封閉小圈子,這樣的精英,看似是精英,實則是偽精英。

同理,一個社會的進步離不開廣大平民階層的接續努力,一個社會的長治久安離不開廣大平民階層的起碼認同,但過多強調平民主義是對多數人人性的過度樂觀,容易釀成民粹主義,引起精英主義的反彈。離開精英主義的平民主義很可能淪為自私反智的烏合之眾、狂熱分子,這樣的平民主義,看似是平民主義,實則侵害平民福祉。一個社會的良政善治應該是在精英主義、平民主義之間達成理性的動態平衡。

以此邏輯來看,優績主義的出路在於能否讓選拔出來的人才當之無愧、眾望所歸,在於能否與大眾民主、共同體福祉之間建立合理的橋樑或相互影響的關係。當判斷優績主義的成效越來越取決於能否促進大眾的福祉,當一個社會可以在自由競爭、人盡其才、公平、平等之間達成動態平衡,相信良政善治的社會理想將不再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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