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韓交界大辦國際音樂節 在昔日戰場今日禁地奏響和平之聲
這半年來，朝鮮半島政治局勢迅猛推進，藝術家們也沒閒着。剛剛過去的兩天裏，在朝韓交界的三八線上，舉行了有史以來第一個國際音樂節。
音樂節在一趟開往邊境的和平列車上開始。
編輯：石鳴（一条）
DMZ and Music
三八線和音樂節
剛剛過去的這個週末，朝鮮半島的三八線上，史無前例地開了第一次國際音樂節。
音樂節說是在三八線上，實際上，離三八線的那根線還有一點點距離。但是，也已經是目前政局所能允許的情況下靠得最近的地方。
沒去過三八線的人——大多數人應該都沒去過——可能不太瞭解，三八線到底是一個甚麼概念。當年朝鮮戰爭打完以後，朝鮮和韓國簽的並不是停戰協定，而是休戰協定，也就是說，嚴格意義上，朝韓兩國一直以來仍舊處於戰爭狀態。
因此，兩國以北緯三十八度線為界，南北各推出去兩公里，劃出了一片區域，叫做「非軍事區」（de-militarized zone），作為緩衝地帶，簡稱DMZ。DMZ全長248公里，寬度只有4公里，朝韓兩國的軍隊，都在DMZ沿線外側布防，DMZ內不允許任何人攜帶武器進入。
事實上，如今DMZ已經是真正的無人區，裏面甚麼都沒有，只有密密麻麻的地雷。音樂節的舉辦地，就在DMZ外。最近的場地，離DMZ的邊界線僅170米。
我們在音樂節正式開始前一天到達韓國。酒店大堂裏，旅遊手冊上，推介最多的就是DMZ和JSA的遊玩項目。JSA是板門店的簡稱，板門店位於DMZ內、韓國一側，當年朝鮮戰爭的停戰協定就是在板門店簽署的。如今，朝韓雙方首腦進行重要會談的時候，也會選擇板門店。今年五六月以來，朝韓關係迅速推進，會談頻繁，前往板門店的遊客專案已經全部取消，為政治讓路。
應該說，這個音樂節趕上了十年來朝韓關係最友好的歷史瞬間。過去這幾個月裏，朝鮮半島的局勢迅速推進，瞬息萬變，速度快得令人不知所措。
2月，朝鮮派出一個代表團參加了在韓國平昌舉辦的冬奧會。4月27日，金正恩成為第一個跨越三八線的朝鮮領導人，進入韓國境內會見了韓國總統文在寅，簽署《板門店宣言》。6月12日，金正恩、特朗普又在新加坡完成了冷戰後70多年以來朝美兩國首腦的首次會晤。
6月21日，首屆DMZ音樂節舉辦開幕禮，首爾市長朴元淳親臨出席。23日上午9點35分，一輛三節車廂的列車緩緩駛出首爾中央車站，向韓國北部的邊境駛去。音樂節就在這趟車上拉開了序幕，朴元淳也坐在車上，並且作為首要嘉賓第一個致辭。
這趟車，平時是韓國政府開發的DMZ旅遊線路的旅遊列車。因為這次音樂節，被改造成了一趟以音樂與和平為主題的列車。
因為音樂節的主策人之一是英國人，有很多英國媒體，BBC的記者、《衛報》的記者都來了。韓國最重要的電視和報紙媒體，也都在車上。小小的車廂裏，韓文和英文是通用語言。
車廂裏到處都裝飾着音樂節的海報和條幅，「Give Peace a Chance」（給和平一個機會）的口號隨處可見。樂隊在演奏，演講者們在演講，車廂最前面有個大螢幕，顯示着從車頭的視角看出去的風景。人們擠擠挨挨地坐着，隨着音樂有節奏地晃動身體，每個人都被一種興奮情緒感染着。
我們策劃這個音樂節的時候還是冬天，現在已經是夏天，短短六個月，世界局勢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現在我感覺自己在見證歷史，就好像柏林牆倒塌的前夕，那種氣氛簡直一模一樣。
火車開過了農田，開過了因為美軍駐紮而形成的村莊，開過了韓國軍營，最後開到了我們的第一個目的地——位於DMZ外、民間人統制線內的朝鮮勞動黨舍。這裏距離三八線僅僅4公里。
朝鮮勞動黨舍修建於1940年代，朝鮮戰爭爆發之前。那個時候，這一帶還是朝鮮控制的領土，因此，整棟建築是前蘇聯式的風格。
這棟3層大樓當時被用作朝鮮勞動黨在這一地區的總部辦公室。朝鮮戰爭中，被改作朝鮮審問韓國戰犯的地方。樓下的房間用來關押犯人，有不聽話的，就被發配到樓上的小黑屋裏接受嚴刑拷打，諸如手指插竹簽、坐老虎凳一類。後來，朝鮮在這一地區失守。大樓的樓頂被炮彈毀壞殆盡，僅剩一個空架子。
樓身到處可見深約寸許的彈孔，台階呈破碎狀，當年美軍的坦克曾試圖開上台階，徹底摧毀這棟大樓。音樂節的開幕演出就在這棟樓裏，是結合音樂的現代舞。幾位身着純白內衣的少女在已成為廢墟的樓裏翩翩起舞，陰影籠罩在她們纖瘦、幼弱的身體上，四周是堅硬、冰冷的牆壁，上面塗抹着似乎帶着絕望的字元。
另一間屋子裏，穿着像是朝鮮軍隊制服的女孩，正在以誇張的動作，戲仿專制政權統治深入人們骨髓後所產生的效果。
最純真的和最腐朽的，最天然的和最扭曲的，在這個極具歷史意義的場域裏並置，仿佛所有曾經被侮辱和被損害的靈魂，都在這一刻一同呐喊。
離開朝鮮勞動黨舍後，我們前往此次音樂節最特別、也最具紀念意義的慶祝地點，月見里車站。
這個車站是韓國境內最北端的車站，位於DMZ邊界往南170米處，也就是說，離三八線僅僅2.17公里。
沿路的草長得相當深，連蜻蜓都碩大無比，身子有成人食指那麼粗。雖然還沒有真的進入DMZ，但是路兩邊已經甚麼都沒有了，只有被圍起來的房屋廢墟，和一排排軍營。還有就是大片大片的農田，農民只允許白天進來耕作，入夜後就必須離開，因此沒有任何民居。
為了前往此地，所有人的護照號碼都被預先登記過。過了一排檢查站之後，我們終於抵達月見里車站。韓國人都很激動，這是他們從小就在電視上看過的地方。可以說，這個車站，在他們心目中，就是半島被迫分裂的象徵。
「絕大多數韓國人從來都沒有機會來這裡，」韓國最大的報紙之一《東亞日報》記者任希允（Heeyun Lim）告訴我，「這裡是不允許平民個人進入的。」
車站很小，從尖屋頂的前廳進去，直接就是月台。鐵路已經廢棄了，到月台最北端戛然而止，變成了一道鐵絲網和荷槍實彈站崗的士兵。鐵絲網過去是一個高達三層樓的斜坡，斜坡頂上還有一道鐵絲網，據說這是當年為了防止坦克的襲擊而修建的。
我們被警告不得向鐵絲網的方向拍照。在一次使用相機偷拍未遂後，我們不幸被韓國士兵要求刪除所有相關的照片。事實上，在這個車站的整個慶祝活動，全程都有士兵默默在週邊看守。他們三兩成群，注視着狂歡的人群，不知道他們是一種甚麼樣的感受和心情？
DMZ區域內規定，天黑之後不得發出任何聲音。因此，音樂節在這裏的活動，必須趕在太陽落山之前結束。樂手們在舞台上聲嘶力竭地唱着，音樂節的韓方主席李東淵（Lee Dong-Yeun）如此開玩笑說：
如果我們聲音足夠大，朝鮮那邊是能夠聽到的，那樣，他們也算是參加了這個音樂節的一份子呢。
音樂節的舞台，就搭建在鐵軌旁邊。後面是一列廢棄的火車。鐵原縣縣長向我們介紹，月見里車站位於鐵三角地帶，朝鮮戰爭時是兩方必爭之地，曾經發生過一次最為慘烈的戰鬥，一天之內，在這個小小的車站，陣亡了三千人。當年朝鮮軍隊撤退時，帶走了火車頭，車廂和車尾被遺留在車站，至今已經60多年，就成了我們看到的那個樣子。
鐵軌邊，立着一塊大牌子，上面用韓文寫着，「鐵馬思奔」——鐵原上的駿馬，想要再次奔騰。
下面標明了此地距離韓國和朝鮮的各大城市各有多少公里，除了首爾、釜山、木浦三個城市外，其餘6個城市，都位於朝鮮。
月見里車站所在的京元線，戰前曾經是朝鮮半島連接南北、運輸物資的重要線路。只是不知道，何時鐵路才能再通，鐵馬能真的重新奔騰起來呢？
開往和平的音樂列車
音樂節全稱叫做「DMZ和平列車音樂節」（DMZ Peace Train Music Festival），「在某種程度上，鐵路和火車，是朝鮮半島統一的象徵。」李東淵說。
今年4月27日的朝韓首腦峰會上，鐵路和火車，就被兩國首腦用作追求統一的一個隱喻。文在寅告訴金正恩，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穿過朝鮮，徒步登上中朝邊境的長白山。金正恩回答說，這個行程在朝鮮內的交通「會很不舒服」，他還主動提到，參加了平昌冬奧會的朝鮮運動員對韓國的高鐵大加讚賞。
實際上，朝鮮半島上，從首爾到平壤乃至更北的鐵路早已貫通，著名的京義線曾在2003年啟用過，後來因兩國關係惡化而棄用，如今京義線上在韓國境內的最北一站——都羅山站——已經成為一個遊客景點。
DMZ列車走的，是另一條已經貫通的線的一部分，這條線叫東海線，最南的起點是韓國的釜山，往北可直達朝鮮的安邊。因為三八線和DMZ的存在，這趟列車最北只能把我們載到白馬高地站。
火車在移動，就好像時間在流走，我們的火車，現在還不能連接南方和北方，但是我們努力想要讓現實連接起歷史和未來，用音樂，連接東方和西方。
其實，這次音樂節的策劃時間只有六個月，相當倉促。
最早是去年11月，馬丁·埃爾伯恩來首爾參加音樂活動之後，順便去DMZ參觀了歷史遺跡。馬丁是英國資深的音樂節策劃人，他在看到朝韓邊境的現況之後，便萌生了要在DMZ辦一個「朝鮮半島的胡士托」的想法。直至去年12月，經由李東淵牽線，馬丁等人與首爾市長朴元淳會面，雙方一拍即合。
事實上，我的抽屜的最上層，放着好多好多個計畫，都是關於如何才能推動朝韓關係。所以這個音樂節的主意簡直太棒了。
朴元淳是促成這個音樂節的關鍵人物之一。實際上，這次音樂節最主要的贊助方，就是首爾市政府和江原道政府（音樂節的主場地位於鐵原，隸屬江原道）。
至於首爾市政府為甚麼也願意大力參與，去過DMZ的人就知道，首爾距離DMZ相當之近，開車走高速，僅需一個小時就到達邊境。「DMZ這一區域和平的實現，將大大有利於首爾經濟的發展和政治的穩定。」朴元淳說。
在兩地政府的支援下，首屆DMZ音樂節不僅在邊境上舉辦成為可能，而且還完全免費。
「我們一開始也考慮過收費，但是考慮到音樂節的地點比較偏僻，交通不方便，我們又是第一年，需要把知名度打開，政府又願意支援，所以最後決定全部專案都免費。」音樂節的韓方主席李東淵告訴我。
時間太倉促的一個遺憾是，很多大牌音樂家的檔期都沒了。「本來我們想請崔健，上個月我還和他的經紀人碰過面，」韓國聖公會大學東亞研究所的副教授申鉉准（Shin Hyun-Joon）告訴我，「可惜沒談攏。」
然而，韓國人仍舊行動神速，兩天的音樂節，請來了28個樂隊，還不包括特別節目。樂隊大部分是韓國人，但是也有來自日本、法國、泰國、英國以及巴勒斯坦的樂隊。
其中，最為華人熟知的，大概就是台灣的「草東沒有派對」，他們被安排在24號傍晚以接近壓軸的位置出場。
「你笑着說我所擁有的一切，也都是虛偽，你笑着說我所有的謊言，活不過沒明天……」這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中文的歌聲經由擴音器放大，飄蕩在鐵原的上空。
韓國女星李孝利的老公李尚順的樂隊，在24日淩晨的「午夜快車」上出演。剛剛在李滄東新片《燃燒》中主演了男主角的劉亞仁，聯合韓國版《芭莎》，專門給這次音樂節拍了一組封面大片。
韓國人對這次音樂節的支援，可謂是不遺餘力。「只要是有利於和平的事情，韓國人都沒有理由去反對，能出一份力，就出一份力。」申鉉准說。
「其實我們也很想邀請朝鮮的樂隊，但是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沒有能夠實現，」李東淵在DMZ和平音樂列車上告訴我，周圍音樂的狂歡聲震耳欲聾，他大聲喊道，「也許未來有一天會實現。」
然而，也並不是所有人都那麼樂觀。在朝鮮勞動黨舍前，我和前來採訪音樂節的韓聯社（相當於韓國的新華社）記者朴禾允（Park Su Yoon）聊了起來，詢問出生於1987年的她對目前朝韓局勢的看法。
我們對現在的局勢謹慎樂觀，因為類似的情況十年前曾經發生過一次，結果並不好，那時候我還小，但是也記憶深刻。大家空歡喜一場，最後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們其實有些擔心，歷史會不會再次陷入類似的循環。
她提到的，是2007年10月，時任韓國總統盧武鉉也跨過了三八線，訪問朝鮮，朝韓關係迅速解凍，中斷了56年的鐵路又重新恢復火車的運行。沒想到，僅僅幾個月後，2008年2月，新總統上台，推行新的朝韓關係政策，南北關係迅速惡化，僵局冰凍直至最近。
幾乎所有韓國人都支持半島的統一，但是沒有一個人願意馬上統一。
不應該很快統一，因為南北分裂太久，兩邊的經濟差距已經拉得太大了，文化上也出現了很大差別。統一應該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就像德國當年那樣。最好是能夠像東德和西德，對外仍舊是一個德國，但是對內，還能各自保持自己的文化身份。
一陣轟鳴而起的樂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大家的目光都轉向舞台。強勁的節奏像一陣旋風一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捲過觀眾席，沖走了所有的擔憂和猶疑。大家全都不由自主地回應律動，搖擺起來。
「音樂當然可能停止戰爭，」首爾市長朴元淳說，「一個字，一句話就可以停止戰爭。我有一個夢想，有一天，能夠邀請世界上最頂尖的樂團來DMZ演出，甚至DMZ可以組建樂團，到處去巡演。」
對於半島人民而言，DMZ不僅是一個地理名詞，也是一個心理禁區，是一道雙重圍牆，時間越久，牆就變得越高，分裂得也就越厲害。
在這種情況下，這個三八線上的音樂節，特意用DMZ來冠名，似乎更加有了一層不同凡響的意義。也許一切終將煙消雲散，事後偏見也依舊存在，可是就在音樂轟鳴的那個當下，大家站在了共同的一邊，是人性的那一邊。所有人，共同獲得了短暫的療癒。
（部分圖片由音樂節官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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