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希望金磚國家步G7後塵，只關心自己的狹隘利益｜01專訪

金磚國家集團（BRICS）由2006年成立之初的「金磚四國」，後來加入南非成為「金磚五國」，如今再確立擴員至11國，經濟總規模、總人口都超過了G7。上月在約翰內斯堡的金磚峰會，邀得眾多「全球南方」國家元首出席。積極拉攏新興巿場國家支持、不斷壯大的金磚，是否無可避免成為政治上、經濟上對抗西方的俱樂部？

香港01專訪了三大洲社會研究所執行董事，印度記者、評論家Vijay Prashad。本為專訪下篇，閱讀文章上篇：

01：在您看來，金磚國家未來國際政治中的理想位置是什麽？

Prashad：正如我所說的，金磚關乎石油金融，以及在世界上擁有政治發言權的問題，而我非常渴望的包括兩件事：一是金磚進程能協助加強全球南方所有國家的聲音，而不僅僅是那些金磚成員國。換句話說，我希望金磚國家的擴大能夠加強不結盟運動，不結盟運動每年舉行一次會議。

例如，南非會為納米比亞挺身而出嗎？印度會支持斯里蘭卡的需要嗎？金磚國家還只關心自己的狹隘利益嗎？它是否會發展成全球南方的擁護者？這是我關心的問題。比如說，中國會站出來維護卡斯坦、烏茲別克、巴基斯坦等國人民的利益嗎？還是只會考慮中國的國家利益？

我不希望BRICS成為下一個G7，他們只關心自己的狹隘利益。

我關心的第二個方面是，目前BRICS還沒有通過應急儲備安排（IMF的替代安排）和新開發銀行（NDB）來充分推進議程。事實上，應急儲備安排尚未提供任何貸款，它有1000億美元，但各國似乎還沒有完全相信反新自由主義的國際貸款模式。

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中國在內的所有金磚國家的央行，似乎都沒有給予NDB一種理論上的支持。我還沒有看到印度儲備銀行或巴西央行編制的文件，即使是中國人民銀行，我也沒有看到為新的發展範式建立足夠的知識庫。這些央行也沒有支持NDB或應急儲備安排。他們仍處於一種新自由主義模式中，轉變尚未發生。在我看來，這是一個令人擔憂的問題，金磚五國僅僅是向南貸款，還是要發展一種新的發展模式？

01：但，與G7或美西方相比，金磚國家似乎並不具有普世的政治或意識形態傾向。你會如何設想一個沒有由大國集團宣揚普世價值及主張的未來？

Prashad：首先，規模如此之小的區塊會讓所有國家在政治上意見一致。許多國家都會定期舉行選舉，讓不同的政治力量上台執政。金磚集團成立之初，印度由一個中間派政黨執政，由辛格博士（Manmohan Singh，印度前總理）領導。現在，印度由一個極右翼聯盟和政黨執政。因此，像印度這樣的國家，其政治取向可能會隨著執政者的改變而改變。但是你看，如果把這11個國家都看一遍，然後說他們的政治是什麽，那就大錯特錯了。中國是一個社會主義項目，俄羅斯是一種民族主義計劃，埃塞俄比亞是一個民族國家......這樣看是錯誤的。因為你必須看到一個簡單的事實，即這些國家認為他們的國家利益被西方左右，他們希望把自己的國家利益放在首位，造福他們的人民。

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是團結的。如果你去讀一下沙特的2030願景，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文本，因為在該文本中，沙特是一個君主制國家。我的意思是，她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君主制國家。沙特的君主們說過，他們的人民並沒有從石油經濟中受益，需要做出轉變。雖然我不同意他們的說法，對我來說，向前邁進的最好辦法就是擺脫君主制。但無論如何，即使他們也在擔心國家利益等問題。因此，我覺得在國家利益和不屈服於西方的願望這個問題上，大家的立場更加一致。除此之外，各國有各自的歷史和動力，各不一樣，只是在共同利益上的團結。

01：最常見的批評，或至少是對金磚集團最悲觀的評價，是對於其內部一致性。從您早前接受Democracy Now的專訪來看，您似乎拒絕接受金磚旨在成為反西方盟國的觀點。那麽，金磚集團實際上是反西方的嗎，是系統性或結構性意義上的反西方？例如，在國際貸款方面制衡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

Prashad：如果你看一下金磚峰會的公報，他們希望加強運用IMF及WTO的爭端解決機制。我的意思是，很多信息都表明，BRICS希望在西方建立的一些機構中發揮更大的作用。這些機構本應是多邊的，但卻受到西方控制，就像IMF。BRICS是希望在這些機構中擁有多一些權力和發言權，他們並不是說要與西方決裂，然後創建自己的東西。因此，我不認為金磚國家的創建和擴張是對西方的一種宣戰。

我認為這些是感到窒息的國家的主張，將自己國家的利益擺上了國際舞台。我不認為這是BRICS的宣戰，他們都不欲與西方發生衝突。中國對與西方的衝突也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把他們的國家利益放在國際團隊中，制定一個國際議程而不會扼殺（suffocate）世上眾多國家的自身利益。在薩哈拉地區，現在的西非和加蓬等，人們都在說，我們不希望國家利益、人民的利益被扼殺。有趣的是，西方國家將（別國）對國家利益的主張視為威脅。

Prashad：西方國家認為金磚國家的出現和擴張是一種宣戰，因為西方國家明白，如果尼日利亞、南非、埃塞俄比亞等國堅持獨立和主權，這將損害西方企業在非洲大陸和其他地方所享獲的利潤。他們將此視為經濟挑戰，但事實並非如此。因此，他們想說這是宣戰，就像美國說中國的發展議程是對美國的宣戰一樣。而中國人卻反過來說，「不，等等」，「我們只是在努力發展我們的國家。我們拒絕停止發展高科技，我們不想和你們開戰。」

但美國認為中國的高科技發展是一種宣戰，就像美國認為金磚國家的出現以及擴張是一種宣戰一樣。但事實並非如此，只是各國在維護自身利益。我認為這就是為什麽美國真的需要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即世界已經改變，她不能搭乘地球上勞動者的便車。這再也不會發生了。美國是否能夠承認這一點，並接受這一事實以繼續生活於國際社會中，還是她需發動戰爭來抑制其他國家發展，我們拭目以待。

01：那麼，您認為西方將如何應對金磚的新動向呢？我們已經看到法國總統馬克龍試圖參與今次的金磚峰會，但被俄羅斯以不合適為由駁回。西方是否正試圖通過加入或讓對其友好的國家加入來淡化金磚峰會呢？

你看，比如意大利，正要退出一帶一路。一方面，西方擔心BRICS的發展，尤其是沙特的加入，這確實令西方金融市場擔憂。另一方面，他們又對中國的影響心存疑慮，因此意大利退出了一帶一路。

我認為，在很長一段時間，也許在未來十年，我們將看到西方國家在這兩種視野之間徘徊。其中一個方向是，西方國家認為他們需與BRICS合作，因此G20或變得更加重要。另一端的可能是，西方繼續試圖與中國脫鉤，這兩件事將同時發生，在某種程度上又是相互矛盾的。

比方說，明年又有六個國家加入金磚，如印尼、尼日利亞、委內瑞拉等，那麽金磚國家的人口已超過了世界人口的50%，我們的GDP合共約佔世界的40%，而且擁有世界上大部分的石油儲備。那麼，西方無可避免須與BRICS接觸，這是現實需要，而非政治問題。

但另一方面，對中國影響力的焦慮也會存在，導致退出一帶一路、與中國脫鉤、針對中國的新冷戰、加強軍事等等。因此，我認為在一段時間內，我們將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我非常希望一些西方政治家能夠出現。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一位西方政治家出現，指出與中國的直接對抗對任何人都沒有幫助，我們需要合作，而金磚可能是一個有趣的合作途徑。現在，宏觀上還沒有這樣的政治家，在金磚不斷擴大的同時，西方與中國之間的對抗戰略對世界來說是一條自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