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阿拉伯之春.利比亞篇】軍閥割據對峙 九年內戰能見盡頭?
中東,在地緣政治中是一個模糊的概念。由地中海以東的黎凡達地區、阿拉伯半島,以至北非的伊斯蘭國家,政治、文化、宗教既有其相似性,亦有所不同。2011年初開始,一場後來被形容為「阿拉伯之春」的革命浪潮席捲中東多國:突尼斯、埃及、敘利亞、利比亞、也門等。這股浪潮是對主宰中東數十年的軍人政治、專制政體的衝擊。在成功推翻獨裁者後,這些國家都在嘗試建構新的民主管治模式。九載過去,最先爆發「茉莉花革命」的突尼斯,民主進程最為順利,但經濟民生卻沒有改善;埃及經歷民主選舉及政變,最終又換來「民選」的軍事強人專政;利比亞兩大派系軍閥激戰多年,各國介入下會更加混亂,還是停火在望?
至近日,中東地區東端的伊朗再次成為風眼——美軍擊殺伊朗「第二號人物」,以至伊朗誤擊烏克蘭客機,差點再引爆一場中東戰爭。過去兩年在美國特朗普政府的「極限施壓」下,伊朗民間已在醞釀動盪,如今更爆發「反美」、「反政府」雙重示威,反映着這個神權與民主兼備的治理模式受到考驗。阿拉伯之春沒有完結,也沒有答案,只提供了反思,讓中東國家各自摸索治理模式。
【後阿拉伯之春】系列
夾在埃及與突尼斯中間的是產油大國利比亞。原本藉着這些「黑色黃金」,利比亞應可富甲一方,在北非地區取得一定的政經優勢。可惜「阿拉伯之春」過後,強人倒下,換來的卻是連綿多年的槍炮與炸彈,內戰禍延,更演變成今日東西陣營的代理人戰爭局面,和談能否為這場已持續九年的內戰畫上休止符?
2011年突尼斯的茉莉花革命,隔壁的利比亞也是最先受波及的國家之一。當時,不是太多人認為利比亞「狂人」卡達菲(Muammar Gaddafi)政權會像本阿里政權般那麼容易倒下。畢竟,利比亞在2011年前的經濟狀況還算不錯,國民平均收入、社會福利及商業投資都在非洲首屈一指。
路透社的資料顯示,2011年之前,利比亞是非洲的第三大石油產出國,日產量可達160萬桶。雖然過去數十年,卡達菲與西方的關係如履薄冰,就核武問題(卡達菲在2003年曾承諾完全銷毀化武、核武原料)爭吵不已,國內人權狀況亦遭國際多番譴責。由於石油收入帶來的國家財富,令卡達菲政權得以藉此為統治根本,穩住國內民心及異見人士推行民主化的訴求—而這一套管治手法,一直行之有效。惟失去美國等西方國家支持後,本來大權在握的卡達菲家族,亦落得慘淡下場。
帝皇倒下 北非油國的大亂鬥
2011年2月,港口城市班加西(Benghazi)爆發反政府和平示威。3月,反對派伺機成立「全國過渡委員會」狙擊卡達菲政權,其後聯合國及英法美多國很快便介入戰事。
戰爭到了8月出現轉捩點,8月28日,反對派武裝在北約軍隊的協助下成功攻陷首都的黎波里,卡達菲及其手下秘密逃出的黎波里,展開兩個月的流亡歲月。最後,反對派武裝在10月20日於北部城市蘇爾特(Sirte)發現並殺死卡達菲,標誌着利比亞內戰第一階段結束。群龍無首,進入的黎波里的各個黨派勢力瞬間分裂,軍閥派系林立。最終,慢慢演變成只剩下二元對立、約在2014年開始的第二階段內戰,延至今天。
由於同一時期敘利亞內戰亦打得如火如荼,加上敘利亞、伊拉克一帶是極端組織ISIS的總部,而且美國、土耳其、俄羅斯等多國紛紛在此持續拉鋸,國際媒體的關注重心便側重在敘利亞戰爭。相對來說,利比亞內戰的受關注程度,過去幾年往往不及敘利亞。
但是,自2019年起,ISIS在黎凡特地區的根據地幾乎全遭殲滅,巴沙爾(Bashar al-Assad)政權亦穩住國內局勢,俄土兩國均沾利益,敘利亞可說是大局已定。在去年年中開始,尤其在4月,佔據東部的軍閥*哈夫塔(Khalifa Haftar)聲言要對的黎波里發動「總攻擊」,利比亞內戰進展又重新出現在國際媒體的重要視角之中。
*軍事強人哈夫塔:現年76歲的哈夫塔,在1969年協助卡達菲罷黜國王奪取政權,但其後在1987年與乍得交戰中成為俘虜,後來輾轉流亡至美國維珍尼亞州。BBC形容,哈夫塔與美國情報機關的關係密切。2011年卡達菲死後,哈夫塔回到利比亞,駐紮東部並進入當地的軍閥混戰,消滅及吸納各個民兵部隊,最終與的黎波里政府形成對立局面。
現時利比亞的局勢兩分天下:割據首都的黎波里、獲聯合國承認的薩拉傑(Fayez al-Sarraj)民族團結政府(GNA)與軍事強人哈夫塔的利比亞國民軍(LNA)持續僵持,沒有一邊能夠取得類似敘利亞巴沙爾政權般的絕對優勢。自2019年下半年的情況看來,利比亞內戰已是繼敘利亞、也門後,另一場名副其實的代理人戰爭。
石油魔咒 各方盤算瓜分利益
說到底,代理人戰爭背後,也離不開石油與資源的爭奪戰。按道理,駐紮的黎波里的民族團結政府,由於受到聯合國承認和歐美支持,統一全國理應不成問題,但事實卻不是如此。哈夫塔麾下的部隊及火力較多依靠游兵散勇的的黎波里政府有過之而無不及。歐美部隊的支援又不大,僅能勉強支撐政府軍守着的黎波里。哈夫塔東部政權的力量來源,當中一大因素便是它把持的石油資本。路透社推算,在2014年5月,即卡達菲死後三年,利比亞每日產油量大幅降至15萬桶。但隨着利比亞局勢從軍閥混戰漸漸往二元對立發展,雙方紛紛接管及開發油田。現在,每天產油量大約回升至110萬桶。
2016年起,哈夫塔政權先後奪取El Sharara、El Feel等位處內陸的沙漠油田,加上掌控着東部沿岸港口,令它包攬這些石油的勘探、開採及出口,帶來的收入足以持續擴充軍事力量。不過,由於哈夫塔政權並非國際普遍承認的合法政權,即使哈夫塔完全掌控沙漠油田及出口,主要海外買家仍是偏向跟國營公司買石油。於是技術上而言,哈夫塔政權仍要將東部油田及港口的營運權,留給總部設在的黎波里的利比亞國家石油公司(National Oil Corporation)。他們有嘗試過在東部經濟大城班加西設立國家石油公司分支,進一步奪取控制權,但效果有限。
當然,利比亞的石油資源亦吸引各國各自歸邊,所以兩個政權都各有撐腰的陣營。這帶來的客觀效果,便是加劇利比亞的膠着形勢。譬如法國和意大利:由於法國道達爾石油公司(Total)和意大利埃尼公司(ENI)都有與利比亞國家石油公司共同開發油田。這種利益共同體關係,使到它們不得不插手利比亞內戰。
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雖然表示拒絕站邊,但暗中卻又給予哈夫塔一些外交機會。馬克龍是第一個西方領袖,邀請哈夫塔到歐洲展開和談對話。去年2月,法國也曾經派空軍協助哈夫塔,攻擊利比亞南部的乍得民兵部隊。
此外,去年4月可說是利比亞內戰突破膠着狀態的關鍵時間點,聯合國斡旋,試圖推動的黎波里政府與哈夫塔磋商,舉行全國選舉,結束過渡政府。但消息傳出哈夫塔與聯合國就軍隊控制權談不攏,故哈夫塔在4月4日逼近的黎波里。不過,在土耳其、俄羅斯的高姿態介入調停下,哈夫塔始終未能攻陷的黎波里,再一次與的黎波里政府軍呈戰爭膠着狀態。
土耳其和俄羅斯也嘗試主宰2019年下半年利比亞局勢。他們加入戰局目的同樣是利比亞沙漠的油田,以及地中海的地緣政治優勢。
對峙穩勝 俄土兩國心有靈犀
俄羅斯支持的是哈夫塔政權。因為其主要利益來自東部地區,包括蘇爾特和班加西等地區附近的石油管道和港口系統。隨着敘利亞戰事平息,俄羅斯在當地亦取得符合預期的利益和勢力範圍。接下來乘勝追擊,插手利比亞這場代理人戰爭,自然也順理成章。至於與俄羅斯在敘利亞戰場均沾利益的土耳其,則支持着薩拉傑的的黎波里政府。土耳其的主導角色更加明顯。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Recep Erdogan)在1月初宣布,將準備向利比亞出兵,支援的黎波里政府。
由於地理位置靠近,土耳其插手利比亞的理由比俄羅斯更加「充分」。《經濟學人》分析認為,若然的黎波里政府能夠打敗哈夫塔,那麼,自2011年卡達菲死後一直被迫停工、由土耳其公司出資興建、價值200億美元(約1,555億港元)的基建項目將可重新上馬。
拯救的黎波里政府,亦可以讓土耳其在東地中海打破缺口,擺脫塞浦路斯、埃及、希臘和以色列圍堵的孤立局面,並可分沾利比亞對面地中海的豐富資源權益。早於去年11月,土耳其便與的黎波里政府簽署備忘錄,訂明兩國在地中海的海上界線和劃分專屬經濟區,以保障土方未來在地中海的勘探工作。
雖然俄羅斯及土耳其分別支持東西政權,但他們可將「敘利亞模式」同樣放諸利比亞,實行「對峙而不侵犯」,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保障自己的利益,同時發揮調解雙方的作用—這顯然是最符合俄土各自利益的方案。
1月13日,由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Sergei Lavrov)與土耳其外長恰武什奧盧(Mevlut Cavusoglu)共同在莫斯科主理的停火談判便是俄土兩國在中東代理人戰爭體現的合作模式。埃爾多安明白到自己不能獨取利比亞,要與俄羅斯談得成,才能保障土耳其在當地的權益。華盛頓智庫中東研究所(Middle East Institute)的利比亞籍研究學者Emadeddin Badi分析說:「土耳其在利比亞的策略是否奏效,在於它如何與俄羅斯談判。」意味着,利比亞戰場的下一輪「莊家」,將會是土耳其和俄羅斯。
目前最新的情況是,的黎波里政府雖然在莫斯科和談中表明願意接受停火協議,但哈夫塔政權至今仍然未肯答應停止攻擊的黎波里。因此,埃爾多安放風說,若哈夫塔繼續攻擊的黎波里政府,土耳其將會作出強硬回應,給哈夫塔「上一堂課」;《衛報》引述消息報道,約2,000名由土耳其出資支持的敘利亞民兵,已陸續從土耳其出發到利比亞,以僱傭兵方式支援的黎波里政府。到上周日(19日),多國在德國柏林展開和談,卻仍未能成功遊說雙方終止內戰。效忠哈夫塔的士兵更在同日關閉一條通往海岸的油管,迫令國家石油公司減產石油,進一步惡化局勢。
同樣的遭遇,同樣的無奈。利比亞內戰持續數年,軍閥混戰造成大量平民傷亡。利比亞昔日的石油產業崩潰,經濟大幅衰退,大量利比亞人流離失所,經地中海偷渡到歐洲。根據聯合國難民署的數字顯示,約有130萬利比亞人正等待人道支援,逾21萬人無家可歸。估計經地中海乘船前往歐洲的難民,最多有九成是從利比亞出發。利比亞像敘利亞一樣,落入列強在背後瓜分國家利益的賭局之中,難以掌握自己的命運。這種似曾相識,亦似乎未見終結的時代悲劇,豈不是利比亞人無盡的痛?
上文節錄自第198期《香港01》周報(2020年1月20日)《阿拉伯之春 那場結局迥異的民主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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