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中文就能找到好工作」成了西非國家毛里塔尼亞(Mauritania)新一代大學生的共識。這股「中文熱潮」背後,不僅是對中國語言文化的渴求,更是中毛兩國日益增強的經濟合作所帶來的現實需求。隨着「一帶一路」倡議的推進,中資企業在毛里塔尼亞的快速擴展催生了大量對中文人才的需求,而2019年努瓦克肖特大學孔子學院的成立,則為這股熱潮提供了催化劑。然而,儘管中文學習在當地興起,但毛里塔尼亞的中文教育仍面臨諸多挑戰:從教學資源的不足,到學科設置的局限,再到社會需求與教育體系的脱節。孔院多次被批「付出回報不成正比」、「培養人才專業性不足」。這不僅考驗孔院的發展模式,也關係到兩國未來更深層次的文化與經濟交流。
「看見毛里塔尼亞」系列報道之四
在努瓦克肖特大學學習中文的學生有一個共識,就是孔子學院的學生水平比較高,「我們中文系學習一年才能考HSK(漢語水平考試)一級,但是他們一年可以考到四級。」(歐嘉樂攝) 非洲人學中文大有可為
毛里塔尼亞(Mauritania),一半國土屬於撒哈拉沙漠的阿拉伯國家,15世紀開始先後被葡萄牙、荷蘭和英國和法國殖民。這個以伊斯蘭為國教、阿拉伯語為官方語言、法語為通用語言的多語系西非國家,近年來掀起一股來自萬里之外的學習中文熱潮。阿拉伯語和中文,作為世界上最難的兩門語言,在這片土地上產生了奇妙的交融。
2019年,毛里塔尼亞首都努瓦克肖特大學孔子學院正式成立,當地唯一一名中文教師、擁有博士學位的穆罕默德·謝班尼·貝納傑克(Mohamedou Cheibany Bneijeck),擔任起「外方院長」的職責。早在2008年,已有部分中資企業開始援建毛塔,其中建築業佔大頭。當時謝班尼就預測中毛兩國的合作將會愈加緊密:「那時這裏能說中文的人特別少,如果學習中文,會有更好的未來。」於是,他在大學選科時毅然選擇學習中文,後來又負笈中國待了九年,在河北大學攻讀漢語國際教育碩士、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博士學位。
20歲的馬寧和22歲的丁一是努瓦克肖特大學中文系大學三年級學生,同是也是孔子學院的學生,因為表現優秀得以在去年12月前往河北大學進行交流學習。馬寧將漢語作為個人學術發展方向:「我要去中國留學,還想讀博士。」他亦打算加入當地企業,為中毛公司合作提供便利。丁一則計劃去中國留學後回國當漢語老師。另一努瓦克肖特大學中文系畢業生白思美,則曾獲獎學金去浙江師範大學交流學習一年,回國後從事翻譯工作;她打算繼續攻讀國際關係或政治學碩士學位,希望將來能在國內外從事外交領域的工作。
中資走出去中文熱起來
1986年,毛里塔尼亞被聯合國定為世界最不發達的國家之一,經濟結構單一,只有漁業和礦業兩大產業,許多民眾生計維艱。直到2023年,全年GDP只有106.52億元美元,僅是香港的2.79%,在204個經濟體中排在第150位。同年,中國與毛塔簽署《共建「一帶一路」合作規劃》,基礎設施建設、通信技術、能源電力、水利水電、漁業、貿易等中資企業遍地開花。在失業率高達10%的情況下,「中文翻譯」成為當地炙手可熱的新工作,薪金比一般水平高得多,因此「學習中文可以找到好工作」,就成了大多數毛塔人的共識。
「『中文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上海外國語大學阿拉伯語專業副教授、中國外語策略研究中心雙聘研究員孔令濤向《香港01》記者說道。1997年國家主席江澤民提出「引進來」和「走出去」戰略,促進國家邁向「開放型經濟」,加快中國融入經濟全球化的進程。孔令濤認為,「中文熱」始於2010年代,那也正是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年代,「當中國經濟發展起來,中國企業走出去了,中文熱自然而然就發生了。」
孔令濤分析,非洲和部分東南亞國家本來就與中國關係友好,而他們大部分都是發展中國家甚至低收入國家,對中國的商品和技術需求較大,也更容易催生利益導向的「中文熱」;至於歐美國家的「中文熱」,所蔓延的範圍較小,主要只是出於文化欣賞的角度。
2018年至2021年間,孔令濤被派往非洲西北部的摩洛哥,擔任哈桑二世大學孔子學院中方院長。許多中國大型企業都有分部駐紮摩洛哥,例如華為、OPPO、VIVO、中興等高新技術企業,以及中國建築、中國電力建設、中國鐵建等國有建設企業。「我們孔子學院的學生非常受當地中資企業的歡迎,他們的薪水比當地一般收入水平高不少,甚至法國、西班牙等外企還多。」他驕傲地分享道,一名學生已經當上華為北非地區的人力資源總監。
非洲46國家設61孔院
「『一帶一路』倡議和孔子學院是相互成就的。」孔令濤說,前者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後者則推動中外人民交流,促進理解和加深友誼,不僅讓中資企業「走出去」,更能「扎得深」。孔令濤又形容:「一帶一路是造富之路,造富無窮。」例如,中國原本存在「產能過剩」的問題,2013年河北省鋼鐵產業產量達到世界第一,「唐山一個市的鋼產量比美國的都多」,但市場消化不了,很多鋼鐵廠只能關閉,導致工人失業,「但我們的產能只要(外銷)出去一點,不僅為當地提供基建所需的鋼材,更解決無數的就業。」
全球有498所孔子學院和773所孔子課堂,非洲54個國家中有46個國家合共建有61所孔子學院。孔令濤指出,不同於國外其他推廣語言培訓和促進文化交流的機構,孔院是真正意義上的非營利機構,一學年收費僅140元人民幣,不僅開放給當地大學中文系學生,更開放給社會人士:「摩洛哥人吃一頓飯就要100塊錢,但我們一年就收不到200塊錢。」
然而,孔子學院近年在歐美地區遭遇重創,例如美國全境曾有118所孔院,目前已關閉了104所,英國、加拿大、瑞典、挪威等歐洲國家的孔院也紛紛關停。因為在歐美地區,孔院被普遍認為是「文化滲透」的政治工具,將會影響學術自由和學生的言論自由。對此,孔令濤反駁說,有關看法帶有偏見,「學生話都說不利索,我們怎麼控制他們的學術自由?」他表示自己在擔任院長期間,開辦學術研討會從未「審核學生的觀點」,只是強調前提是「中國友好」。他亦從未遇到過惡意詆毀,「我見到的所有人對中國、中國人都懷有非常美好的情感。」他認為,「中非友好」是在非洲順利運營孔院的重要優勢。
2010年代,孔院在全球範圍內呈現爆發式的增長,被批評「質與量失衡」。2020年,孔院不再由國務院轄下「中國國家漢語國際推廣領導小組辦公室」(漢辦)管理,而是由負責民間籌款的「國際中文教育基金會」和負責師資培訓的「中外語言交流合作中心」共同運行,「提質增效、轉型發展」成了新目標。孔令濤相信,改制是為了讓孔院規模趨於穩定,並會逐步解決師資投入不足的問題,從而迎來更加穩健的發展模式。
投產「不成正比」人才「水土不服」
外界曾經批評孔院「投入產出不成正比」、「培養人才專業性不足」、「特色不鮮明」,孔令濤認為是中肯的,因為一間普通的孔院至少需要投資100萬美元,同時「海外的教師和院長的待遇也很不錯」,「中國派出的外函教授工資是4至5倍,院長的工資則是5至6倍」,後來由於無法承受過重的人手成本,改為引入「國際中文志願者教師」的做法,以一個月1000美元聘用碩士學生。在他看來,「國際中文事業是不能求回報的,教育是百年大計,這是一項『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業。」不過,他也希望非洲國家能在合作中多出一分力,承擔一些責任,因為他們目前除了提供教學場地之外,幾乎沒有任何付出。
就人才專業性方面,在中非合作愈發緊密的背景下,非洲孔子學院也從單純中文教育逐漸向「中文+」教育轉變,即培養懂中文的複合型職業技術人才。例如「中泰鐵路」項目催生了泰國孔敬大學孔子學院的「中泰高鐵漢語培訓班」,培養當地既懂鐵路技術又懂中文的專業人才。不過,有研究指出,非洲「中文+」項目存在對複合性語言人才的需求調研不足的問題。例如努瓦克肖特大學孔子學院去年開辦旅遊與酒店管理學校中文教學點,旨在培養旅遊業專業人才;然而,毛塔並不是旅遊國家,未來發展也並不樂觀。
孔令濤表示,非洲許多國家的中文學習剛剛處於起步階段段。例如摩洛哥在2009年成立第一所孔院,目前擴張至三所,但中文基礎並不紮實,當地大學中文系的教材和老師都要靠中方提供。毛塔的中文教育起步更晚,儘管當地大學早在1987年已設立第一個中文專業,但在2019年才建立首個且唯一一所孔院,中文目前仍未納入其教育體系,當地中文老師亦只有外方院長謝班尼一人。「有什麼樣的環境,做什麼樣的事情。」孔令濤認為在發展初期要先打好語言基礎,因此任內只將教學集中在中國文化和中文教學兩個方面。
國際中文教育道阻且長
《香港01》記者觀察到,努瓦克肖特大學中文系畢業生乃至孔子學院去中國交流回國的畢業生,多從事翻譯工作,而未學習其他更具技術性的專業。河北大學國際交流與教育學院碩士生原艷陽去年提交的畢業論文《毛里塔尼亞漢語學習者情感因素調查研究——以努瓦克肖特大學孔子學院為例》顯示,努大孔院大部分學生是中文系的學生,其他專業學生較少,而前者的學習訴求主要是通過HSK(中文水平考試)拿到獎學金去中國留學;此外,努大中文系學生對中國文化教學內容的評價較差,認為枯燥、吸引力不足、實用性也不強。可以說,其核心課程只集中在中文教學層面。
孔令濤強調,非洲大陸廣闊,每個國家不可一概而論。埃及早在1958年培養中文人才,是最早開設中文教育的阿拉伯國家和非洲國家,「他們培養的碩士和博士很多,人才儲備絕對夠用」,目前阿聯酋、沙特阿拉伯、埃及也已將中文教育納入教育體系。假以時日,「中文+導遊」、「中文+酒店管理」、「中文+航空管理」等專業都能建立起來。「不能在他們連ABC都不會說的情況下,就教他們空氣動力學。」孔令濤打趣道,能進入「中文+」的學生,中文水平都是過關的,而該項目暫時還不適用於中文教育薄弱的國家。
非洲的「中文熱」如火如荼,既是水到渠成,卻也道阻且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