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裝周的科幻場景與我們破爛的時代
在很多科幻電影與小說裡,科幻只是背景主題,核心仍是人,與及人性。而在今年的時裝周中,科幻一樣只是背景主題,核心是人,與時代的背離。
詭異音樂響起,女戰士從工地另一邊走出來,她身上亮面皮革製成的裙子廓形硬挺,箱型剪裁肩線,然後有一些衣袖造成了類似裝甲手臂的設計,還有一些手持長條形clutch bag,如像一把武器,後來出場的電光藍,大量運用的漆皮配飾,都充滿金屬感……Saint Laurent 17年秋冬系列,騷場選址尚未完工的新總部工地,Anthony Vaccarello接手Saint Laurent後再次詰問femininity之意,這趟更多未來感,雖然這種未來有很大部分的靈感來自80與90年代,無論是厚肩墊還是音樂。很矛盾對不,當我們覺得一些時裝帶有未來感時,往往這些都是有關過去的,有關我們對科幻電影的既有印象、以及與太空人或飛船相關的面料。
未來,還是過去?
每年時裝周,科幻元素都成為一道特別的風景,這些科幻之景,總有關這樣或那樣幻想:或是形態上的未來風,金屬光澤面料、鏡面銀色塗層、PVC素材、極簡輪廓;或是從過去中找尋未來,Alexander McQueen 2010年春夏系列「Plato’s Atlantis」從遠古時代沉沒的亞特蘭蒂斯尋人類的未來;又或是更硬科技的運用電子、線路、激光、生物技術、3D打印等材料,卻又同時迴向追問最虛無的答案:存在是甚麼?人與其他人造物的分別是甚麼?一如Iris van Herpan總在試驗的。
難忘Alexander McQueen 2006年秋冬系列,最後巨大透明金字塔上投影了Kate Moss的影像,身穿輕薄材質長裙,翩翩起舞,裙擺袖子全呈漩渦狀飄揚,配上哀傷的音樂(那是電影《舒特拉的名單》主題曲),竟有一種人間已無人的淒清之感,這只是人世寂滅後剩下的幻影……
今年的時裝周裡也有一座金字塔,追問的亦是人類的未來。
狹長玻璃通道,霓虹燈光轉變,模特兒一個一個緩緩走過。鏡頭拉遠,玻璃通道中間是一個金字塔,那些穿着不同年代不同國家風格的模特兒,仿佛在時空膠囊中穿梭。而那隻被玻璃通道圍繞的金字塔,如果從上看下來,大概會像一隻眼睛。
Gucci FW 17騷場,Alessandro Michele將主題定為「煉金術士的花園:反現代實驗室」(The Alchemist's Garden: an Anti-Modern Laboratory),叫人想起另一個十分相似的實驗室裡發生的故事:男子與女子走過玻璃通道,很多頭戴保護罩的人在玻璃房裡檢驗極擬真的機械人……他們踏上電梯,一層一層旋上去,鏡頭拉遠,多層電梯如像迴圈,竟有無限之感,畫面如像永遠醒不來的夢境……
這是HBO的科幻驚悚電視劇《西方極樂園》(Westworld)第五集的片段,女子叫Maeve,是機械人,男子是她的修理員,西部世界是一個人們去度假的主題樂園,有着與人一樣外貌的機器「接待員」,遊客在裡邊享受真實世界不能做的事情:殘殺、強暴……而那些死去多次的接待員一次一次被洗掉「記憶」。Maeve是其中一個因殘留記憶而「覺醒」的機械人,她在被修理的時候醒來,要修理員朋友帶她參觀「真實世界」。最後她去到大螢幕前,而她原本的世界只是一個廣告,甚至看到自己另一個角色裡曾經有一個女兒,最後螢幕裡出現遠馳而去的火車以及「live without limits」的句子……
一個機械人在察覺了自己的世界不真實後,看到這樣一句「不受限制地生活」的句子,會有何感受?當我發問,已十足謬論:是的,我在發問機械人對於自己與人類的分別有甚麼感受。Westworld 的故事,與其說關關科技,不如說是有關存在,有關人性與機器的分野,真假幻像,人工智能去到何種地步才能與人性相提而論?科幻小說家Philip K. Dick在半世紀前已經如此發問。他曾自稱是「用科幻來書寫哲學」,他的小說總是充滿陰謀與偽裝:外星人偽裝成人類、機器人忘了自己不是人、夢境假裝現實、現實卻又如易經卦像變化萬千……
總覺得Alessandro Michele也一樣在發問存在的問題,佢本就以熱愛哲學聞名。那119套Gucci秋冬男女裝,將不同時空都納於其內,無論是否走過玻璃通道,本身已如時空膠囊。很多人談到這場fashion的invitation card造成了黑膠唱片,封面的文字只有一句:「我們要拿未來怎麼辦?」(What are we going to do with all this future?)。
設計師對時間是有憂慮的吧,有種夾在中間,無能理解時代之感。最容易的解釋可以從設計師2015年秋冬系列入手,系列稱為「不合時宜的當代精神」(The Comtemporary is Untimely),引用了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對現代精神的思辨,後來在接受訪問時,Michele說自己常在過去與現在之間掙扎,但想說新的事,就不能完完全全地停留在身處的時代中,他又補充一直覺得自己處於過去與未來之間,過去是一種語法。
或者不合時宜才是明白時代的方法,從過去找尋靈感,從未來獲得想像。
突然有點明白,過去可能是就一種他去理解將來的語言——乃至創新當下。很多人都驚喜,Michele接手Gucci後第一場大騷不過五天時間籌備,卻使大家對Gucci重新理解。一如2017秋冬這場show,各種舊印花、新加入的植物圖案、不同時代的流行元素,如此橫跨時代、性別、流動,乃至構建了Gucci與Michele的共同當代。
這種流動當然亦指向真假虛幻之間,煉金術就是這樣孜孜不倦地追求一種永遠在延遲的點石成金。所以下趟,他的Gucci大概又變形了。
值得留意的是騷場背景音樂是另一套軟科幻劇集《先見之明》(The OA)的原聲音樂。盲眼女孩消失七年後回到家鄉,並開了眼,她敘述另一空間另一維度存在的可能,故事這樣展開,並不是每個人願意相信她所敘述的。洞見與不見、夢境與真實,長久的科幻主題。
人的限制,兩眼視野有限,卻妄想可以操控世界,或以為自己可以看見一切,此所以Westworld裡整個樂園受着工作人員的監視,哪個機械接待員有異常了就馬上處理。但洞見不只是眼睛的看,而是有關我們怎樣認知、分辨真實?
Iris van Herpen Couture Spring 2017:仍是有關人
真假、虛幻、機械、人心,不能漏提Iris van Herpen,喜歡科幻與哲理的不止Alessandro Michele,但有人喜歡她,自有人覺得她對材質的探索走火入魔,只着其形。但衣着本就是形,沒形亦難有意。今年是IRH創立十年,2007年的世界還有Alexander McQueen在真假幻象的世界創作,van Herpen本就有過在Alexander McQueen、Viktor & Rolf等工作室實習的經歷,她一樣明白怎樣以視覺衝擊發問問題。與Alessandro Michele稍稍不同,她着眼點從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線中抽身出來,着重人與人工智能的分別。
2017春夏高訂系列,她的騷繼續在幻覺中醉生夢死。黑色背景裝飾着白色的不規則線條,這些線條如像電路又像閃電,一直延伸到runway上,模特在前方走過,身上的線條、圖案都與這些電路互相呼應。
無論是背景的線條還是模特兒的身上衣,都在訴說同樣的故事——Backdrop是由意大利藝術家Esther Stocker繪製的,而那些由線條組成帶催眠效果的重覆圖案,是先由電腦設計,再人手用聚氨酯與顏料模製及繪畫在衣裙上的。那麼這些創作是更傾於機械還是人工?
很早以前van Herpen就喜歡以科技將行雷閃電、雲霧煙光等自然現象保持下來,處處有關最新科技怎樣模仿自然。但有時她又反其道而行,人手模仿機械的操作。
可幸van Herpen說這些衣裙的形態是被建構的,但當一個身體行走,隨着步伐、角度與光線變化,衣服的形態隨人體而變。這一些最終賦予意義的仍是人。
科幻是為了對抗甚麼?
除了時裝周上的科幻風景。過去一年大熱的科幻影視有《西部樂園》、《先見之明》、《怪奇物語》(The Stranger Things)、《降臨》(Arrival)……讓我們思考,為甚麼科幻總是風潮。就由Philip K. Dick說起,他獲得雨果獎的架空歷史小說《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寫於1962年,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以降,因世界兩大權力冷戰而帶來太空世代競爭,月球漫步的影像、探索宇宙的幻想,全都在那時最為熱熾。
但《高堡奇人》卻是關於人沒法知道當下是否真實,故事裡充滿間諜與欺騙,人人都在二戰後的世界無法決定自己歸於那方陣營——看此陣營明確,偏偏就難以決定自己想站那邊。
當時的太空熱對時裝方面的影響正面得多,從Paco Rabanne的金屬縷衣、André Courrèges的Space Age的系列,到Pierre Cardin的未來風格,都在欣然擁抱新世界。
現在又是一個怎樣的世代?
Raf Simons離開Dior後,Calvin Klein首個系列,一樣充滿科幻感,無論是大量使用塑膠與亮面材質,還是以David Bowie的This is not America當背景音樂。系列第一套服裝就是紅白藍三色組成,有說回應美國國旗的顏色。但卻不一定是大美國主義,Raf Simons選這首歌必有原因,歌詞一開始就述說這兒不是美國,你與我會一點一滴的死去。
這兒不是美國,指向的當然不是地理,而是美國的獨立、自由與包容多元等精神。歌詞中有兩句是這樣的「Snowman melting from the inside/Falcon spirals to the ground」,這正是1985年的電影《蘇聯間碟》(The Falcon and the Snowman)的電影歌曲。真人真事改編的間諜片,有關電影兩個來自美國中產家庭的年青人如何自願做間諜把情報提供給當時的蘇聯。
1985年,冷戰正式結束前六年,人心惶惶,永遠不知道在你身邊的人誰可信誰不可信,如今冷戰時人心分離的狀態再度重臨。2016年另一套以80年代為背景的科幻劇集是《怪奇物語》(Stranger Things),時代背景一樣是美蘇兩大陣營為了獲得信息,不惜用各種實驗去培養超能力小孩做武器。
劇集裡有超能力的小女孩11,在一次探聽蘇聯高官對話時錯誤打開了異空間的大門,釋放出了怪物。那異空間被稱為現實世界的upside down,這上下顛倒的世界內一切皆如廢墟,飄有帶幅射的棉絮狀物質,怪物長得似人又不似人……這不就是核武一旦使用後人世的慘烈景象嗎?整套科幻劇指向的當時最大的恐佈是人與人之間的對立,破牆而出的怪物,是政權與政權的慾望。
世界有牆。冷戰時代如是,如今亦然。紐約時裝周確實充滿政治隱喻,Trump的當選、極右與極左主義的分裂,都叫紐約不安定。Raf Simons在fashion show前,發送頭巾給觀眾,表達包容之意。除卻Raf Simons的表態,還有墨西哥出生的設計師Raul Solis在LRS Studio騷場讓模特兒穿上白色內褲,後面寫着「去你的牆」和「不要禁令,不要築牆」。
去到倫敦時裝周,脫歐與難民議題一樣為設計師所關注,London East新人Matty Bovan,與Iris van Herpan一樣,從科幻電影中擷取靈感,這趟是《銀翼殺手》(Blade Runner)和《異形》(Alien),Miranda Joyce為營造出未來感,以金屬螢光顏色在模特兒臉上畫上倒V形妝容,從頭頂髮際中央,橫跨兩眼劃向兩邊天陽穴,當然叫人想起David Bowie的Ziggy Stardust。
David Bowie的Ziggy Stardust是墮落的星際歌手,但Matty Bovan的女性,身穿粗糙面料如像遠古部落女巫,又有說是未來世界的悻存者,叫人隱隱然覺得未來必有一場殺戮,叫世界走向毀滅。
永劫回歸
《銀翼殺手》比《異形》相對複雜多了,改編自Philip K. Dick的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假如機械人有夢,它/他的夢會是怎樣?回到文章一開始提及的與Gucci騷場十分相似的Westworld玻璃實驗室,當中第七集,Ford博士在回答人性與機械的分野時,他的着眼點卻是兩者皆逃不開重覆的命運,樂園內的機械人固然在寫好的劇本裡不停重覆,但用博士的話來說,人類幻想自己有特別方式理解世界,但像機械一樣禁固在牢固封閉的囹圄中。囹圄英文用的是loop,無限的迴圈。
科幻只是背景主題,核心仍是人,與及人性。而在時裝周中,科幻一樣只是背景主題,核心是人,與時代的背離。一如Matty Bovan解話自己不是一個有政治傾向的設計師,不在政治體制內,但他看的科幻電影,裡面所有的壞人都是大公司,在如此艱難與陰冷的世代,他系列裡的女性形象得有足夠強悍,加上巫術與神秘的自然力量,才能回應這樣的世代。
Rick Owens秋冬系列同樣指向神秘的力量,他將運動衫與T恤繞在模特兒頭上的線框上,創作了皇冠形、面紗形和憎帽形,初看如像黑白無常,還真看不慣。說是黑白無常也離不遠,設計師就說到在混亂的世代,他寄望有令人心一致的儀式,由是設計了這些如在特別祭祀時登場的服裝。
但我們都知道並沒有這樣令人心歸一的儀式。世界早早分裂,從來未曾言歸於好過。
只能希望我們並不會永遠在這迴圈中,永劫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