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樂隊|杜琪峯論盡6大導演 徐克風格超前衛「思維去了太空」

撰文: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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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杜琪峯冒出一個想法,他召集了一幫香港的導演,洪金寶、許鞍華、譚家明、袁和平、林嶺東、徐克,還有他自己,聚在一起拍一部片,拍什麼他不管,各拍各的,僅有的要求是,必須用膠片,以10年為一個題目,抽籤決定誰拍香港的哪個年代。《七人樂隊》跨越70餘年《七人樂隊》由7條短片組成,故事跨越70餘年,影片先後在康城電影節、香港電影節展映,7月28日,它在香港上映。有影評人說,這是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挽歌。名揚國際、影響幾代人的導演,到了60、70多歲的年紀,仍能聚在一起,只為表達對這片土地的感情。集結如此強的製作班底,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我們採訪了《七人樂隊》的監製以及導演之一杜琪峯。
撰文:洪冰蟾/責編:倪楚嬌(一条)

01、《七人樂隊》拍了什麼

杜琪峯在《七人樂隊》裡的角色,更像一個搞手。叫來一班老友,一起再為香港電影做點什麼。和以往做監製不同,他的介入很少,放任大家拍自己想拍的,連完成時間索性都不設限。

【圖輯】杜琪峯專訪論盡6大導演 指許鞍華勤力拍得快 徐克風格超前衛「思維去了太空」(點圖放大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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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拍私人記憶。洪金寶拍50年代的《練功》,就是自己少年時期的故事。拿頂、飛腿,偷懶便挨師父揍。戲裡的主角就是以他本人為原型,演師傅的則是洪金寶的兒子洪天明。

許鞍華拍60年代的《校長》,講物質匱乏時期,一所天臺學校的校長教書育人。75歲的導演回望十幾歲的日子,那是夏日、蟬鳴、公仔紙、連載漫畫。

也將大時代背景作為故事的開始。譚家明拍80年代的《別夜》,講男孩去送別即將移民的女友:「你到了那邊,遲早會忘記我,遲早會忘記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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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和平拍90年代的《回歸》,故事發生在孫女移民前,與習武的爺爺告別。元華演的爺爺,跟人打架,踢人一腳,自己卻扭傷了。他是老去的人,是留在原地不走的人。

杜琪峯拍新世紀初的《遍地黃金》,講的是三個小白領,總在茶餐廳碰面,討論投資之道,從互聯網泡沫,再到08年的金融危機,他們總是錯過最好的時機。

幾乎每一個導演都在表達對這片土地的情意。林嶺東拍2010年代的《迷路》,任達華演的父親,從外國回香港與妻兒團聚。他愛說髒話,在繁華的都市茫然地找不到從前的路,那個火爆性格像極了林嶺東本人。他還找了自己的兒子林宇軒演戲裡的兒子。

林嶺東,暴力寫實派電影代表人物,以“風雲”三部曲聞名,憑《龍虎風雲》獲香港金像獎最佳導演。(《七人樂隊》花絮)

2018年,林嶺東突然在家中去世,應允杜琪峯拍的這一條短片《迷路》,成了林嶺東的遺作。杜琪峯說從老友留下的這條影片,重新認識了林嶺東。他曾以為他對香港不那麼留戀,更喜歡外面的世界。沒想到在電影裡,林嶺東說:「比香港更好的地方有很多,但都沒有我對家鄉的感情。」他讓主角的骨灰撒在香港,把根留在這裡。

至於徐克,他的《深度對話》拍的是一個沒有具體年代的未來。影迷說,他完全在自己的宇宙裡。用杜琪峯的話是:「大俠啦,思維飛得很遠的。」

02、續攤的人

對杜琪峯的採訪在銀河映射進行。這幢位於觀塘,極不起眼的工業樓,是香港電影每況愈下的時刻,孤獨而耀眼的存在。

在過去的26年裡,這裡誕生了《一個字頭的誕生》、《黑社會》、《PTU》、《暗花》、《槍火》、《神探》等60多部港產片與合拍片,塑造了很多人對香港的想像:黑夜一個接著一個,街巷總是狹窄逼仄,黑白兩道糾葛不清,火拼的槍聲突然響起,英雄與小人物都摸不到自己的命運,而茶餐廳永遠喧鬧。

創始人杜琪峯,三次入圍威尼斯電影節最高獎,三次獲得香港金像獎最佳導演,三次獲得金馬獎最佳導演,他被認為是最後一個為「香港電影」的定義添加重要注釋的導演。

杜琪峯在《七人樂隊》拍攝現場(《七人樂隊》花絮)

熱天午後,杜琪峯在紅色沙發上落座,西裝筆挺,裡頭配一件深色T恤,手裡再夾一支煙,是標誌性的打扮,聊著聊著冒出熟悉的冷幽默。

講起幾十年的事,仿佛就在昨日發生,很多事都沒變過。銀河映射還在,杜生還是沒劇本,最鐘意的還是奶茶同鳳梨油,世界上最完美的組合。「金華茶餐廳你去過沒?菠蘿包全香港最好。中國冰室的東西不好吃,我拍《PTU》是看中那個景。」

我們的拍攝團隊比往常緊張一些,雖然不是在拍戲,但面對的是杜琪峯。他入行48年,從電視臺到電影圈,一路摸爬滾打,工業裡的每個環節都做過,就沒有不懂的。

1989年,杜琪峯在新藝城拍了《阿朗的故事》(《阿朗的故事》劇照)

杜琪峯19歲進入無線電視臺藝員訓練班,當龍套,當助理,給王晶的父親王天林做副導演。《碧水寒山奪命金》是他拍的第一部電影。同一時間,風頭正勁的是香港電影新浪潮的一班人:許鞍華,徐克,譚家明。

在拍過金庸劇和眾多商業片,經歷過香港電影狂飆突進的80~90年代後,快40歲的杜琪峯,覺得無趣了。

1996年,41歲的杜琪峯和天才編劇韋家輝成立了銀河映射。那時候,香港電影頹勢盡顯,他們面對的環境是經濟衰退,市民消費低沉,又夾在美國商業大片和猖獗的盜版碟之間。然而,在人們失去對這行的信心時,銀河不停地拍出新作。

《PTU》,2003,銀河映射從此片開始兩條腿走路,用商業電影養作者電影。(《PTU》劇照)

他們拍黑幫片、警匪片,雖然都是江湖故事,但重要的是風格化。《一個字頭的誕生》是奠基之作,花招百出,手持、倒置、球面鏡頭。對於那時的杜韋二人,電影不再只是生存之道,而是近乎一種發夢,到了「就算死也要死在片場」的程度。

杜琪峯不只是遲遲不願離場,他是要把這熱鬧再續上一續的人。

《毒戰》拍攝現場,銀河映射創作組,鄭保瑞(左一)遊乃海(左二)杜琪峯(左三)。(《毒戰》花絮)

我們與杜琪峯見面的前一晚,剛好是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禮。鄭保瑞導演的《智齒》拿到最多的14項提名,歐健兒拿到最佳編劇,鄭兆強拿到最佳攝影,他們全部出自銀河映射。

而拿到新人導演的陳健朗、最佳編劇的李駿碩,都是從杜琪峯舉辦的短片節裡走出來的創作者。短片節旨在給香港年輕的電影人提供機會,已經辦了16年。某種程度上,比起生產新的作品,凝聚與支援一幫有生命力的電影人,是杜琪峯對香港電影更大的貢獻。

《七人樂隊》煞科合照。(一条授權使用)

徐克覺得《七人樂隊》最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的精神」。這種精神曾創造了香江傳奇,也是他們度過好時光的存證。杜琪峯想告訴下一代人,要像他們這麼團結啊,去延續香港電影啊。

過去的一年裡,曾江、王羽、羅啟銳、盧雄、楚原、倪匡、吳孟達等香港電影人陸續離世。這種感覺是如此真切,一代人正慢慢隱身在歷史中。

而我們向來不缺乏憑弔輝煌的懷舊本領,只是時代裡的一樁事、一個人,曾如何影響我們,又如何一步步從遙遠的地方行至未來,或許可以從《七人樂隊》的導演那裡得知。

以下是杜琪峯的講述:

03、近乎於一件遺產

大概2010年上下,我想我們這一班導演,可以合作,去為香港電影做點事情。許鞍華、林嶺東、徐克、我,還有譚家明,我們五個人出生在同一個年代,差不多都在70年代入行,都曾是無線電視臺出身。有的從副導演做起,有的從導演做起,都可以說是一個時代裡的參與者。

再加上八爺啊(袁和平),三毛啊(洪金寶),他們兩個好早就在電影界裡拍戲,不過大家年紀也沒有差太遠。我想找的就是這兩類人,都得益於一個很好的環境,才成長為導演,在國際上有聲名,所以去表達對香港的敬意是我們的本能。

洪金寶在《練功》拍攝現場。(《七人樂隊》花絮)

當然我們七個不能代表全部香港導演,但因為一部戲裡沒辦法出現那麼多人。而且我考慮過,如果有人不肯,那就有第二個、第三個備選。不過運氣很好的是,他們都好想做這件事。後面備選的名單,我一個都沒找。

《七人樂隊》中,飛機幾次低空劃過,那時九龍啟德機場仍在,是幾代港人的共同記憶。(《七人樂隊》劇照)

我們從戰後開始,每十年作為一個題目,一路從50年代到現在。因為有人喜歡60年代,有人喜歡2000年,怎麼排都有可能搞不定大家,那大家就同意抽籤囉。

抽籤就是有一個紙箱,沒來的就用張凳子代表。數字就分在那張櫈上,這屬於徐克啊,這是八爺的啊。我們事先講好,只能抽一次,不過你可以同對方換,如果對方肯的話。但我記得沒人要換的。

譚家明在《別夜》拍攝現場,《七人樂隊》所有導演都使用膠片拍攝.(《七人樂隊》花絮)

這一次,我們全部用膠片拍攝,可能近乎於遺產那樣了。為什麼呢?因為2010年開始,我不用膠片拍電影了。那時候如果我再不開始用數碼設備,可能就落後了。加上香港的沖印式微,電影工業裡很多環節都沒辦法配合得很好了。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

過去膠片好像是一個習慣啦。

這個片,能拿在手裡,能看到,剪輯的時候有親近感,就好像真的擁有了這個電影一樣。但數碼的就沒得拿,和它好像隔著很遠的距離,我就很少自己動手剪了,就感覺電影是屬於機器,不屬於我。

就算到現在為止,我仍舊覺得膠片有自己的變化,很難去捉摸。反之數碼的就很死板,雖然它有很多優勢。

04、一切都好似一個circle

最早拍完的是許鞍華。許鞍華好快,好勤力。最後一個拍完的,應該是徐克。我的立場當然是希望大家快點拍出來,但還是想讓他們自己決定何時開機,不要有什麼時間限制。其實我一路都是許鞍華導演的觀眾,最早在無線的時候,70年代就已經認識了,但我們平時交流不多,不算深交的關係。

徐克在《深度對話》現場導戲(《七人樂隊》花絮片段)

徐克呢,有時候他的思維去了山頂,再由山頂去了太空,那要追上他的思路,你好辛苦啊。所以,他的花名叫“徐大俠”,沒錯啦,飛得好遠。徐克算是我一個很好的朋友和老師,他真是一個熱愛電影到不得了的,今時今日拍戲都好有新鮮感,一如既往的前衛,帶領香港電影做了好多嘗試。

林嶺東和其子林宇軒,林宇軒飾演的就是男主角的兒子。(《七人樂隊》劇照)

七個導演裡,我和林嶺東是最久最親的朋友。讀無綫電視藝員訓練班的時候,他早我一年。做王天林的副導演,他又早我一年。然後就變成,我和他在同一個圈子裡,整天在一起做事,又住在一起。我們貧窮時在一起,有點錢時也在一起,遇到困難時在一起,到年紀大了也在一起……一世人有幾多個這樣的朋友?我只得他一個。只有一個,那我有沒有可能忘記?不可能吧。

我們兩個平時就這麼幾件事。吃飯、抽煙、飲酒、行山,還有聊電影。40幾年啦,太久了,好明白彼此的性格。大家都會為對方著想,有一種默契, 找哪一間餐廳是這樣,答應我來拍電影也是這樣。

任達華與龔慈恩在《迷路》裡演一對夫妻。(《七人樂隊》劇照)

看了他這一條短片,我好感動,好感動,他那麼多電影裡,我最鐘意的一個。他以拍action drama(動作片)出名的,以前我只知道他的電影好有男兒氣,有強烈的戲劇衝突。但現在才感覺到,原來林嶺東心底深處,有另一個林嶺東。

其實他平時不會說那麼多的,但短片裡,他找他兒子來演,他把對這裡的感情都留在裡面了,有時候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心境?無奈,他已經過世了。如果我沒請他拍這個片,是他的一種損失,也是我的一種損失。但還好,上天有好的安排。

譚家明在《別夜》拍攝現場。(《七人樂隊》劇照)

還有譚家明,他就厲害了,在無線的時候就已經好出名。他那時是新浪潮導演,跟我們那種純粹drama的不一樣,他很前衛,電影感非常之強,在我們香港導演裡有獨樹一幟的格調。不過當時我看不太明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拍。後來慢慢懂得電影的時候,再回頭去看譚家明,才明白裡頭的用意。

《遍地黃金》裡,三個人總是在茶餐廳討論股票、樓價。(《七人樂隊》劇照)

十幾年前我拍金融題材,有少少的質疑和控訴,還有報復性的心態在裡面。因為金融海嘯的發生,就像沒擺刀、沒拿槍的海盜,剝削和欺騙了很多人的血汗錢。今次拍《遍地黃金》,就有不同看法。

《遍地黃金》講的是2002年到2010年之間,香港經濟有幾次好大的起伏,有幾次機會,富貴可以轉移。其實我們人類搞不清楚,應該貪婪的時候不貪婪,應該恐懼的時候不恐懼。損失了好多次機會,這就是每個人都可笑的一面。

現實裡我也在犯同一個錯誤,經歷了同樣的事情。前幾年我開始想,沒人能把握到每一個時刻,後悔了也不要緊。人生好不好呢,沒人可以管得到,你是否真真正正知道你所經歷的那個年代,而不是每一天每一件事,不知道是怎麼樣過去的。

《遍地黃金》裡,人們戴著口罩,與今日情形呼應。(《七人樂隊》劇照)

片子裡2003年那一段,講的是遇到SARS冠状病毒,淘大花園樓價暴跌。我是2017年拍的,沒想到拍完後又出現了傳染病的問題,和今時今日的狀況有很多相似。一切都好似一個circle(迴圈),它走了,又返回來。也很像股市,跌完又會升,升完又會跌,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永遠都在這樣重複。

05、如果做得不好,是因為不夠勤力

銀河映射二十幾年,跟開始時沒什麼變化。我還有韋家輝,都還在堅持支持原創電影。好似韋生所說的,你勤力,上帝就會回報你,如果你什麼都做不出來,那是因為你不勤力。

我成日講,銀河映射如果做得不好,是因為我們不夠勤力。這班創作者,游乃海入行30多年,鄭保瑞20多年,歐健兒也30多年了,他們已經是成熟的電影工作者,一向好勤力,很積極。但要讓我講的話,這幾個細路仔、細路女(小男孩、小女孩)還是不夠好,不夠努力,不夠專注,不夠誠懇。我覺得他們應該要超過我,成就不止於此。

《柔道龍虎榜》,2004,杜琪峯用此作致敬黑澤明。(《柔道龍虎榜》劇照)

當然我對自己也不滿意,我覺得到今天都沒有拍到一部我鐘意的電影。我以前說最滿意的是《柔道龍虎榜》,不是啦,在歐洲有人問我,被逼講了一個。因為我自己有一種感動在裡面。不過最好的電影,我還在學習怎麼樣才能拍出來。

2005年我開始辦短片節,其實我沒有那麼大的能力,但年輕導演問我出路在哪裡?我想如果不嘗試一下,他們就更加難。我的態度還是,容許年輕人亂講,亂想,我們先看看,給機會最重要。有的人走得快,但有的人慢熱,不是一下子能施展才華,也可以在這行業裡有棲身之所。

一個時代裡,會出現有不同才華的人,不同的時代,會有不同的有才華的人。我就不相信會懷才不遇。

談到下一部,現在還“唔知點”,笑著說沒劇本。(一条授權使用)

下一部片,還沒有劇本,有好多個框架,但現在不知道會怎麼樣。

以前是用賺錢的片,養我們想做的片,能維持這樣一個模式,是非常好的。那如果做不到,我就覺得應該要先做我想做的。第一個原則是我鍾不鍾意。第二個才是錢的問題。哎,好麻煩。

我現在工作少一些,因為體能沒有以前那麼強,有時候會累,差不多十二點、一點就要睡覺了,以前是天光了還不睡的。這兩年發生很多事,也想慢慢沉澱一點再拍。如果不拍電影,我這個人就沒什麼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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