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夢幻樂園．影評】從小孩角度批判彩虹色的基層現實

今年的奧斯卡頒獎季剛剛結束，結果永遠是一家歡喜一家憂，而伴隨著女權運 動「#Me Too」對整個產業所帶來的巨大衝擊，以及幾年前就開始發酵，要求名單提高 少數族裔的比例呼聲，都昭示著奧斯卡的評獎標準愈來愈受到藝術價值以外 的因素影響，變得政治正確。如此強烈的社會訴求，對一直被詬病潛規則橫行的業界帶來正面監管，但同時也讓人憂慮評獎原則將遠離電影本身的藝術價值。其中今年最被低估的就是這部由小孩角度切入，關注美國低下階層生活的《The Florida Project》 （香港國際電影節譯名：歡迎光臨夢幻樂園）。
撰文：鍾曉蓉

《The Florida Project》 （歡迎光臨夢幻樂園）是部獨立製造的小本電影，自從去年在康城電影節雙周單元首映後便獲得一致好評，其中年僅6歲的主角童星Brooklynn Prince更被譽為近年最矚目演出。事實上，雖然這部電影選擇從小孩的角度出發，但成年演員的表演也是故事發展的重要支柱。無論憑此片獲得奧斯卡男配提名的資深實力派「綠魔」Willem Dafoe，還是被導演在社交網站發掘出來，在片中飾演年輕單親母親的新人女主角Bria Vinaite，兩人和一眾童星的對手戲均極度自然並充滿戲劇火花，成功為電影帶來非常 自然的生活流氣氛。

而導演Sean Baker早在兩年前就憑著一部由iphone拍攝，聚焦於變性人性工作者的《Tangerine》（港譯：跨性有話兒）在 獨立電影圈裏打響名堂，從而獲得今次的投資，才能選擇以膠卷拍攝。不過儘管拍攝資金增加，導演對美國社會低下階層的關注卻一如既往，只是比起直接批評社會制度的失敗，或以煽情角度呈現社會邊緣人物的悲慘遭遇，他以鏡頭所記錄下的，卻是連苦澀生活也不能磨滅的片刻溫情和快樂。

電影的開場是一群調皮小孩在彩虹色的廉價汽車旅館裏自由自在地遊蕩，並在古靈精 怪的小女孩Moonie的領導下進行一連串「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如向其他租客的汽車吐 口水，而當他們的惡作劇被成人責罵時，這群小孩的即時反應卻是一臉天真無邪地吐 出一連串粗言穢語。當受害的家長嘗試向Moonie的家長Halley要求賠償時，這位打扮 暴露，看起來更像是Moonie姊姊的年輕母親卻以更惡劣的無禮態度反駁對方。正所謂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Halley在這幕的舉動簡直是活脫脫的反面教材，不禁令觀 眾質疑她是否具有為人母親的資格。然而，當觀眾隨著孩子們的腳步走進他們這個五 彩繽紛的樂園時，導演卻令我們懷疑自己這種理直氣壯，高高在上的批判心態是否正 確。從這群人小鬼大的孩子們臉上的笑容可以看出，快樂並非只由物質水平來決定， 對於還未喪失童真的孩子而言，他們的世界就是由玩耍的小夥伴，快要融掉的雪糕， 以及無時無刻都在身邊的母親組成的。

這句聽起來非常熟悉，老生常談的道理，不正是深受影迷愛戴的日本大師是枝裕和在 他的電影裏不斷強調的中心思想嗎？的確The Florida Project裏一群童星充滿靈氣的表演很自然會讓人聯想到是枝的代表作「無人知曉」（當年年僅14歲的男主角柳樂優彌 憑著這部電影成為康城電影節史上最年輕的影帝）無可否認兩者所採取的偽記錄片拍 攝模式也有相似之處。不過比起「無人知曉」中拋棄子女的缺席母親，The Florida Project中的Halley雖然也有孩子氣的任性一面，但只要看完整部電影的觀眾都一定不 會質疑她對女兒的愛。無論是兩母女在雨中嬉戲玩耍，還是她們和旅館裏另一對單親母子躺在草地上，一同欣賞夜空中的煙花時，觀眾彷彿和她們一樣短暫沉醉在這夢一 般的瞬間，忘記了色彩繽紛的汽車旅館和隔壁真正的迪士尼樂園之間無法跨越的巨大鴻溝。

因此，筆者認為比起改編自真實案件的「無人知曉」，The Florida Project其實 更接近是枝近年另一套探討親情的電影「如父如子」，同樣是在探討親情的本質，兩 個導演得出的答案也是一致的：對孩子而言最重要的並非富裕的物質生活，父母和子 女之間的感情牽絆只能由日積月累的陪伴慢慢加深。

除了兩母女相處的種種溫馨細節以外，其中最令筆者動容的一幕是在電影後半部，當 經濟狀況越催困逼的Halley迫於無奈要出賣身體，而她在嫖客上門時只能把女兒安置 在浴缸裏玩耍播放音樂希望掩蓋自己不堪的模樣。然而嫖客卻很粗暴地拉開象徵隔離 著現實和童真的浴帘，即使愛女心切的母親立刻把浴帘拉上，這一刻Moonie臉上的不 解和隨之而來懵懵懂懂的悲傷卻是浴帘所不能掩蓋的，如此殘酷的對比令人心碎。當 然，部分觀眾也許會覺得Halley是既然清楚自己無力撫養女兒，就應該儘早向外界求 助，而非置女兒於這種危險不良的環境下生長。然而，仔細觀察電影裏所呈現出的旅 館環境時，就會發現整部電影的所有父親角色皆失蹤，在貧窮邊緣線上掙扎求存的只 有女性堅毅的身影。即使Defoe所扮演的旅館經理似乎提供了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可 靠男性形象，但他和這些旅館客人的關係終究也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在結局當 Moonie被相關政府部門帶走去寄養家庭時，觀眾也只能和他一樣無能為力地看著兩母 女被迫分離。這個結局既在情理之中，但同時也令人反思造成這個局面的責任到底在 哪一方？

當然無可否認從社會主流角度來看，把年幼的兒童帶離濫藥賣淫的母親才是正確的處 理方法，但罔顧親情的冰冷政府機制又是否毫無缺陷呢？最重要的一點是，低收入的 女性和兒童無力脫離貧窮陷阱這個現象，真的只是因為這班社會邊緣人自甘墮落，還 是因為這個被像迪士尼那樣的大企業所壟斷，由資本主義操控的當代美國社會根本不 會給予這班弱者任何改善生活的機會？捕捉在電影膠卷上的糖果色彩底下，是來自導 演不能迴避的尖銳提問。

情況正如今年的奧斯卡四大獎項（最佳電影／導演／女主角／男主角）中，其中三項由荷里活傳統五大電影 公司其中的兩間所壟斷，得獎電影和演員固然表現出色，但無可否認的是採取投票制 的學院早在提名名單時就設置了無形的門檻，一些只能依靠影評人口碑的獨立電影在 關注度方面自然不敵那些享有由資深公關精心策劃的超高曝光率，在頒獎季中長期霸 佔著頭條的大製造投資電影。於是這種情況導致了每年總有一些低調的遺珠出現，它 們的品質很多時候都比入圍作品更優秀，卻因為種種因素而被忽視，這也是生活制度下的一份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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