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軌、貧窮、女強男弱…連同自己父母 她拍下21對夫妻離婚真相
9月底起，以「離婚」為主題的紀實真人秀《再見愛人3》數度衝上熱搜。節目請來了26歲的女性攝影師高美琳，通過拍照，窺探3對夫妻離婚背後的真相：女強男弱、婚鬧、「轉性版家庭主婦」……
這一切對95後的高美琳來說並不陌生。
「離婚紀念照」，是她從2019年持續至今的創作主題。4年來，她尋找了100多對離婚夫妻，拍攝下其中21對，包括她離婚10年的父母：有的分開多年依舊彼此憎恨，見面就打架；也有的還住在同一屋檐下，甚至前妻、現任像一家人一起生活……
10月，一條與高美琳聊了聊她所看到的離婚故事，與故事背後，她如何理解婚姻、愛情、人與人的關係。
自 述：高美琳 編 輯：朱玉茹
高美琳「離婚紀念照」系列作品及《再見愛人》節目花絮： （按圖了解）
再見愛人：相互在乎，卻又互傷害
與我之前接觸過的離婚夫妻都不同，《再見愛人》裏有更多掙扎。他們相互在乎，又相互傷害。人在爭吵、發脾氣的時候，還是希望去解決一些問題的。真正是過去時的人，其實是很平靜的。
我的拍攝被安排在三對夫妻見面的第二天，觀眾還不太清楚他們的婚姻到底發生了甚麼。我需要在拍照過程中不斷加入一些話題，引出他們內心深處的想法，幫助他們完成最重要的表達。
三對裏最感人的是傅首爾和老劉。15年裏，他們結婚、離婚、復婚，現在又要面臨離婚。
我準備了一件叫《完美愛人》的藝術作品：兩個初始時間一樣的時鐘，慢慢變成不一樣的時間。他們之間的感情也是如此，一開始是同頻同步的，共同往一個方向在努力。但因為經歷的事情、面對生活的狀態不同，逐漸開始錯位，傅首爾是走得更快的那個。
當愛情和被需要的感覺在一段婚姻中消失，他們倆一直在討論的一個點是：現在的生活，是不是還必須要有彼此？
在我看來，兩個人其實都在嘴硬，好像誰也不需要誰，但是細節騙不了人。
拍照前我特意找老劉單獨聊了很久，我問他對傅首爾還有沒有感情，他下意識就否認了。但是後來讓他喊一句「謊話」，他卻說的是「就算我們分開了，我們都不會有太大的改變。」
我問老劉，如果回到傅首爾還沒有出名的時候，他們的婚姻是不是就會變好。他卻否認了，他並不希望回到那個時候。而傅首爾，她一定也知道老劉發生了甚麼、需要甚麼，只是說她當下願意為了這個男人做甚麼。也許在她看來，拼事業賺錢是另一種犧牲，他們倆的痛苦不一定誰比誰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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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人窒息的是王睡睡和張碩。兩人在一起10年，還沒領證就先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發生了鬧伴娘的事件。他們曾經兩次到民政局，王睡睡都以沒帶結婚照為由，拒絕了領證。
我設置了一個紅色的背景牆，上面寫着婚姻中需要達成共識的各種問題：財務、事業、孩子、家務、夫妻生活……本來設想是他們能共同克服這些問題，一起拼出完整的背景拍張結婚照，實際卻發現他們產生了不少的分歧。
我們經常能聽到年輕一代的離婚夫妻，說三觀不合、溝通有問題，他倆就是一個代表。其實很多人進入婚姻的時候，是不太會把溝通和底線搬到枱面上討論清楚的，但它卻是會影響婚姻走向的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拍攝現場其實僵持了特別久，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我問他們，如果你對面這個人沒有遇見你的話，他/她會不會過得很幸福？他們的回答都是肯定的，兩個人其實都認可對方有過得幸福的能力、想讓生活更好，但有時候就是無力。
我覺得感情的構成可能是很多方面的，安全感、愛情、金錢、權利、信任……他們倆，也許就是羈絆。
我相信肯定有90%的人都勸他們分開，但是他們還是沒有分開。因為雖然旁觀者的意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需要，但每個人的路還得自己去走。這座看似破敗的婚姻神廟曾經輝煌的樣子，也只有彼此知道。
22歲，我為離婚夫妻拍紀念照
2018年，我22歲，開始為離婚夫妻拍攝紀念照。
最初，我跑去北京朝陽區民政局，把車停在對面，用長焦鏡頭偷拍從民政局出來的人。令我驚訝的是，大多數我都看不出到底是去結婚還是離婚的。
有的看着像結婚的，但兩個人也不說話也不拉手，都不太開心的樣子；有的看着像離婚的，出來後卻在門口擁抱了很久，又朝兩個方向走了。
離婚也是要照相的，很多民政局拍結婚照和離婚照在同一個地方，只不過是兩個人一起照還是分開照的區別。
大部分拍完都是一句話不說就分開了，有的會握手。我也遇過一對來離婚的，丈夫大搖大擺走進來，大嗓門喊「趕緊辦，一會兒還有事兒」，簽完協議，出門領着另一個女的特開心地走了，跟電視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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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答應拍攝的都是40、50歲的中年人，不像小年輕，他們情緒都比較平靜了。只有慢慢去原諒，化解內心的怨恨，才能繼續生活。
其中一半以上都還是朋友關係，甚至有一對還要我拍他們喝交杯酒。他和前妻倆還住同一個小區，前妻、現任和他三個人就像一家人一樣，還能坐在一個房間裏和諧地吃飯。外孫來了會叫爺爺，然後兩個奶奶。
我就在小區裏打水的地方給他們拍照，拍到一半一個人突然闖進來打水，我就選了這一張。我覺得雖然他們表面上很歡樂，但背後其實有很多孤獨、愧疚、妥協。
拍攝結束，我給他們一張紙條，請他們寫下最想對對方、對這段婚姻說的一句話。女方寫：「沒甚麼，不恨你。」男方寫：「離開不一定是痛苦。」
還有一對，抱着外孫一起合影，如果不說的話根本看不出是離婚夫妻。阿姨拍照時想靠在叔叔身上，叔叔害羞就不讓她靠。阿姨最後寫：「想靠靠不住。」叔叔則寫：「生活更美好。」
拍攝的場地都是他們自己選擇的。有一對夫妻選擇自家廚房，兩個人各自站在廚房的角落，中間橫着一把菜刀。
還有一對是在他們共同經營的照相館。他們在拍攝前幾個月剛離婚，因為女兒馬上要高考，也是為了收入、生存，還繼續生活在一起。
唯一有一次拍攝只有一個人。那位阿姨的前夫去世了，她站在門外，看着他的方向，然後就哭了。我覺得那個哭並不是單純的思念，而是一種無處安放的孤獨感，對現實的無奈。
不論離婚的具體原因是甚麼，大家的初衷都是希望生活和自己會變得更好。但是往往離婚後也不會有甚麼太大的不同，生活不會給你太多的選擇讓你去到一個更好的狀態裏。
慢慢地，我也開始接觸一些年輕的離婚夫婦，有一些30歲不到就已經結婚又離婚的，他們的狀態和上一輩人就挺不一樣的。
現在離婚率越來越高，我覺得和年輕人壓力太大也有關。買房的壓力、工作的壓力、養孩子的壓力等等疊加，就會導致我們更加自我化。
年輕人離婚基本都不太是出軌這種原因，就是發現合不來，沒有孩子，就趕緊分開。離婚，似乎也成了不少人自我覺醒的起點，尤其是女性。
我印象很深拍過一位 30 歲的女性，她和丈夫青梅竹馬，婚後她也努力扮演着好妻子的角色 。直到3年前，她確診癌症，才發現原來丈夫過去的十幾年裏一直在劈腿。雙重打擊下，她還是很快就決定要離婚。她告訴我，「當被迫把所有注意力從兩個人的生活中收回，僅僅只集中於自己身上，你真的能找到一種勇氣、動力，去開啓新的人生。」
現在她每天都可以活得更愛她自己，努力搞錢、變美，更靠近她自己想要的人生。她依舊相信愛情，只是對婚姻沒有那麼多執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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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婚姻的答案
拍離婚紀念照，也是我第一次正視自己家庭的問題。我最想要拍攝也最難說服的一對離婚夫妻，是我的爸爸媽媽。
他們是彼此的初戀，校園戀愛，特別浪漫。但是走入婚姻，慢慢出現了矛盾，每天爭吵：媽媽是大學教授，生活穩定；爸爸則是一個很自由的人，開着房車天南地北地跑。
離婚後，他們有八年都沒有見過面，心裏停留的都是對方最糟糕的樣子。我跟着媽媽，她就一直不希望我和爸爸有太多交流，覺得我爸太不靠譜、太浪蕩，我不能被他「帶壞」。而我爸則覺得我媽太謹慎，他希望我更大膽、自由。
我被夾在中間、拉扯，兩邊不做人，其實慢慢缺少了家庭的概念。
再見面拍照這件事，我媽一開始很反對，她認為離婚是家醜，是不堪的、不被理解的。這麼多年，她都沒告訴過別人她離婚了，跟同事都說爸爸在濟南工作。我爸倒是輕鬆，一口答應。
2019年的春天，我們三個人回到過去一家人常去的小島上。見面後，他們沒有交流，也都不敢看彼此，只是拉着我說話。後來，我讓他們倆單獨往前走，走着走着，他們也開口了。
在島上，爸爸發現了一棟廢棄的酒店大樓，翻過半米多的護欄，可以看見大海。我和爸爸一起跨入了那個荒廢的區域，媽媽很抗拒，她討厭冒險。我回頭喊，「媽媽，那裏可以看到大海」。她看了一眼我們，突然把手伸給爸爸，爸爸把她拉了過來。
拍攝完成後，他們一起來看了我的照片展覽，我媽還挺感動的。結束後一起吃飯，她還跟我回憶了好多他們當年的美好經歷，對我爸、對離婚這件事都變得更加輕鬆和自然。
對我爸來說，他心裏的疙瘩可能不是離婚本身，而是離婚之後，怎麼和我溝通、相處。我其實也不知道要怎麼去關心他，兩個人之間誤解就越來越多。挺多單親家庭都有這個問題，我有的朋友甚至去到她爸爸在的城市，也不會跟她爸說一聲，去看看他。
我後來也做了一個作品送給我爸。他現在有了新的愛情，女朋友要求他不再聯繫我們，他也很無奈。我就偷偷跟蹤他的車，7天6夜，陪他從山東開到重慶。
從跟蹤的第三天開始，我會在他車上貼我們倆過去用微信交流的一些彼此日常生活的照片。一開始很小很難發現，後面越來越多，他發現了是我，但並不知道我在哪裏。直到照片覆蓋了他整個車，我才與他相見。我想讓他知道，雖然我們可能不能像很多父女一樣直接地溝通、表達，但我一直在關心你。
最後一天道別前，我倆的車並排停着，他搖下車窗跟我說話，突然把頭轉到另一邊，哭了。那個瞬間我想到兒時我們家總是異地，他常常在火車站台目送我和媽媽，隔着小小的車窗，我總是哭成淚人，他卻堆着一臉笑安慰我。但現在我們似乎角色轉變了，我笑着催他快回到他自己的家。這時他似乎是那個更需要愛、更脆弱的人了。
很多人會問我，你拍攝這些的目的是甚麼？我其實沒有一個很明確的、功利性的目的。我所有的創作都是為了解答我自己的困惑，有的時候它還可能影響到我身邊愛的人、來看展的觀眾，對我來說就已經非常滿足了。
這兩年，我的觀察從離婚夫妻延伸到了單親家庭的孩子，見了可能有幾十個。他們中其實絕大部分對感情確實不那麼相信了，甚至沒談過戀愛的都有好多。真正想結婚的，可能只佔一小部分，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現在就在拍攝一系列單親家庭孩子的結婚照，他們明知道不幸的婚姻會是甚麼樣子，為甚麼還是選擇進入婚姻，又如何去更幸福地經營自己的婚姻。我想去探尋這個時代對婚姻的看法和婚姻的本質是甚麼？為甚麼要結婚？又為甚麼那麼多人不願意結婚？過往的經歷，原生家庭的影響，對個人的婚姻會有怎麼樣的影響？
在拍攝離婚系列的這四五年裏，整個社會輿論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在展覽中面對我的照片沉思也好，在網上議論《再見愛人》也好，大家能夠坦誠地面對、討論這些問題，我覺得就是非常好的態度。
我想我會繼續去累積不同的案例，尋找答案。不是一個標準答案，而是很多很多種答案。
圖片來源：高美琳、《再見愛人》第三季 芒果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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