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後返順德住 借50萬將爛屋爆改成「4層高豪宅」 重新認識故鄉

撰文: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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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德老城區內,出租房密密麻麻、連甍接棟,一幢長條形的白房子夾藏其間,格外醒目,像路由器? PSP?一個方盒子?路過的人,總要停下來看幾眼。

撰文:陳沁 責編:陳子文(一条)

屋主一家是順德本地人,這兒原是女主人陳藝兒的祖宅,離開十幾年後,她決定搬回這裏住。

隨着本地人搬離,老城區像一個空巢,外來務工人員又把它填滿,「但他們不像過去老街坊互相認識,看起來人來人往,卻不知道怎麼打交道 」。

當一代80後離開家鄉漂泊多年,重歸故里,會面對怎樣的衝突與隔膜?做藝術,原來能幫我們理解「附近」?9月底,一条來到順德,聽陳藝兒講述她的故事。

點圖放大看看陳藝兒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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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順德生活 改建一幢祖宅

廣東順德老城區,一進容桂街道,泊車便好費功夫,舊馬路窄自不必說,臨街店舖與本地自宅星羅棋布,生意和生活都熱鬧騰騰,若不小心泊到別人門前,會迎來阿公一記敲窗。我們的目的地在某個城中村。若干攝影器材,手提肩扛,先穿過十字路口,臨時菜場,涼茶舖,豬肉檔,幾位阿婆叫賣光亮亮番石榴、柚子和葡萄,而路愈走愈窄,只容得電瓶車肆意穿行。在社區中心公園右轉,走進一條狹長巷弄,沒走幾步,就出現幾條分叉路,迂曲拐彎如枝椏延伸,切割密密麻麻的出租房——這裏簡直像座巨型迷宮。

一座長條形的白房子出現在我們面前,現代、簡約,看起來有點兒格格不入。陳藝兒一家,還有四隻貓、一隻狗在這裏生活,這兒原本是她的祖宅。

記憶裏的順德舊城區,人與人之間交流很和善。陳藝兒是80後,在那個鄰里熱情交換食物的年代,一鍋靚湯換一碗牛雜,從自家廚房端到鄰家餐桌,街坊關係都極好。白天,門也從來不掩,家家戶戶養一隻小黃狗守在門口,小孩子們拖鞋一蹬,玩到天黑才歸家。16歲時,她隨家人搬到新城區,高中念寄宿學校,大學離開順德去廣州學藝術。後來,她有一段漫長的漂泊,十幾年不曾回來。

2019年,女兒兩歲。他們一家三口住在商品房,先生老何經常出差,她常獨自帶寶寶。又騰出時間,在樓下租一店面做少兒培訓畫室,燒菜做飯、備課帶娃,一時間精力不濟,更覺商品房空間不便。她另想解決辦法,能不能不租房,「有一幢房子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先生老何有工作室,她有自己的畫室,小朋友有玩耍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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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她賣掉商品房,貸款50萬,回到從小長大的地方,決定改建祖宅。老房子承載了太多記憶,是父親16歲時,全家人齊動手一磚一瓦建起來的。但時光流逝,幾十年過去,已經成了一棟危房。舊房重建流程複雜,等了足足一年才辦妥手續。 2020年春天,他們花了一天時間拆掉老房子。城中村道路極窄,碎磚斷瓦,建築新材,只能用電動三輪車一趟一趟拉進拉出,用了五個月時間,將整體框架搭起來。又等了八個月,做好外立面的清水混凝土牆。

這裏道路到底有多窄? 「我從窗那裏一伸手,都不要伸直,就可以摸到對面的牆。」我們在附近逛了一圈,行人過路,至多兩人並行,如果有人騎單車或電動車路過,就必須貼緊牆根讓行。在這裏建一幢房子並不簡單。設計師何鋼榮是老何的朋友,他來實地考察,考慮到老城區本地人多已搬離,如今幾乎都是出租房,街道擁擠,隱私性較差,就將空間打造得更為封閉和向內,「也讓他們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天地和樂園」。

四層的白房子,進門先見到一個小庭院,礫石鋪就的地面上,一株矮竹顯得綠意盎然,高側窗和面向庭院的玻璃趟門主要用於採光。穿過餐廳,便是陳藝兒的陶藝室,兼電單車庫使用。一棟仿清水混凝土的結構柱,連着木質樓梯,通往二樓的生活區,層高在這裏開始錯落。客廳上方懸掛着女兒順手塗鴉的作品,老何的工作室在另一側。面向家門口公園的落地窗,將光線引進室內,空間中央的一棵樹,則依賴天井和側窗的自然光照生長。

轉至三樓,這幢房子最有趣味的錯層樓梯,連接着兩間臥室,又通往四樓畫室。多重樓梯構成視覺美感,走在上面,如同置身遊戲「紀念碑谷」。錯層樓梯的趣味是「視線的遊走」,一家人待在不同空間,還能保持互動和交流。 「有時我在四樓畫畫,一出來走到樓梯那裏,往下就能看到爸爸在二樓工作,女兒在三樓房間和小朋友玩耍。」

四樓最為開闊,天窗和大面積玻璃窗,讓空間顯得格外明淨。天氣好時,躺在沙發上,還能看到蔚藍的天和游移的雲。一個旋轉樓梯,通往頂層天台。她記得剛搬進來時,正好臨近中秋,順德人家逢節日都愛聚會,一時好多親友來賞月。

從這幢白房子頂層望出去,老城區連甍接棟。眼底下,是密密匝匝、「地」盡其用的生存空間。在城市化進程中,與鱗次櫛比的商品房對比,這裏略顯破敗和落後,卻又自成生態,充滿市井的煙火氣。

離開多年之後 故鄉記得我嗎?

順德人陳藝兒,曾在廣州漂泊10年。2006年,她考到廣東工業大學,誤打誤撞念了美術學:「一個工業大學有一個純藝術專業,我覺得也挺奇怪的,挺魔幻的。」大學畢業,她出去找工作,人家看她學藝術,問是哪所學校畢業?又半開玩笑般地問道:「原來廣工竟然有美術專業的嗎?」陳藝兒心知肚明:「在廣東做藝術,你不是廣州美術學院的話,就很吃虧,人家看你的背景,覺得你好像是不太入流的地方來的。」

很多同學選擇轉行,有人到旅遊風景區做管理,有人去做村官、考編制,甚至賣保險。陳藝兒覺得這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不想放棄畫畫。剛畢業的時候太苦,要付房租,又要付工作室的租金,衣食住行都是開銷,一邊創作的同時,她一邊去兒童培訓班兼職。後來,她跟幾個志同道合的同班同學,林超文、潘學城、劉奎緯留在廣州伍仙橋,每人租一房一廳的城中村,客廳用來畫畫,臥室用來睡覺,幾個人一起抱團生活,畫了畫互相看看、給意見,也經常會畫通宵。「早上五六點去吃個早飯,回家洗個澡,就睡三四個小時,又爬起來畫畫,很拼命,因為有展覽的話,你感覺整個人生是光明的。」

2013年,幾個藝術系年輕人轉移陣地,一起租下400m²的空間來做工作室,他們把空間切割成幾塊,200m²拿出來做展廳,剩下的200m²,用書架隔出5個空間來畫畫。兩年後,他們和師兄黃海清、師妹黃秋霞、清華大學博士曾偉峰成立「二打六」藝術團體,開始關注散落在中國各地的大量爛尾樓,空置的別墅區、荒廢的度假村、廢棄的老市中心,在裏面喝茶、生活、睡覺、做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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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他們先後去了廣東、江西、安徽、江蘇、陝西、內蒙等地,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持續一整年的奔波,從鄂爾多斯回來之後,陳藝兒回到順德老家,想了一整個月,她想慢下來一點,便做了一個決定:結束在廣州的十年,回順德老家生活。回來後不久,她就和先生老何在一起,三個月領證閃婚。兩個學藝術的80後年輕人,都對大操大辦的婚姻形式有些抗拒,所以,「只有一對什麼裝飾都沒有的白銀戒指,也沒有拍婚紗照,也沒有擺酒,他開着樓下摩托車過來接我,就這樣子結了婚」。

離開多年後,再回到家鄉,進入一個熟人社會,起初她很不適應。作為藝術家,她多數時間躲在家裏畫畫,先生老何是櫥櫃設計師,除了去外地出差,也多是居家辦公。一些親戚特別不理解,覺得他們遊手好閒,沒有正經工作。有一次她去遛狗,遇到88歲的奶奶,「她很厲害哦,中氣十足,還騎着三輪車到處走,她很討厭我遛狗,每次都會說你整天遛狗,又不去工作,滿大街的人都看着你,就感覺挺無地自容的,我說我等一下就去上班啦,不會特意去解釋。」

她和先生的教育觀,似乎也不容於周遭。她覺得小孩最終總會被社會教育,所以從來不寵。房子裏的各種轉角,也沒有太多保護,平常孩子跌倒,不會立刻去抱,刻意創造一些障礙,從小讓孩子學會獨立解決問題。她不喜歡小孩過於沉迷電子產品,不會用塞一個手機、ipad、開電視的方式來中斷孩子的哭泣。家裏很早就養了貓咪和狗來陪伴孩子成長:「她是寶寶的時候,貓也是寶寶,讓她和動物一起長大。」

作為母親,她並不將母職作為重心,一家人的相處方式一直都很獨立。「我會讓小朋友知道,爸爸媽媽都有要忙碌的事情,她漸漸也學會不打擾,我在畫畫,爸爸在電腦前工作時,她就在旁邊做自己的事情,做泥塑、畫畫、學英語,有時候她會畫一個小禮物送給我們,她其實是負責連接我和爸爸的角色。」

對於外界的不理解,陳藝兒幾乎不去解釋。但因為改建祖宅,她意識到人與故鄉的關係,原來存在這麼多難解的問題。十幾年不曾回來,老城區幾乎都變成出租屋,過去熟識的人多已離開,老人又早已不認得她,恍惚間,自己彷彿成了個外來者。而她的處境,也像一代80後的縮影。在大城市漂泊很多年,輾轉回到家鄉去,可家鄉還認得你嗎?或者,你還認得家鄉嗎?正是在這樣的時刻,藝術的作用開始出現。

「一平方公里計劃」

陳藝兒家的白房子剛建起來時,一度被頻繁議論。附近的人覺得這個房子很奇怪,也有人慕名過來參觀,還有人以為這裏是個網紅餐廳、網紅民宿,甚至有人夜裏10點來敲牆,研究建築材質。這給她帶來很多困擾,她和先生老何都是很樸實、低調的人,特別害怕受到過多關注,有時只是在陽台站一會兒,就會發現所有路過的人的眼光,都忍不住聚焦過來。

她覺得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與交流很重要,如今周邊都是互不相識的人,「最開始的時候,我不跟你說話,你不跟我說話,就有一個隔膜在那裏」。她覺得自己變成一個「闖入者」,一個家鄉的「最熟悉的陌生人」。也許因為前幾年治安不太好,她能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戒備心,便開始思考如何打破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也希望給孩子創造一個更好的環境,慢慢地,她開始着手做藝術項目「一平方公里計劃」。

「一平方公里計劃」的開頭,來自於一個玩笑。當時房子還沒有完全建好,陳藝兒在廣州的朋友來做客,無意間和她說:「你家裏的窗子好大,那麼好的窗,旁邊的房子一旦建起來,你一點點好風景都沒有了。」陳藝兒隨口回應:「沒關係,我可以看他們的陽台,看出租房裏人的生活,看白襯衫慢慢發黃,就像我們慢慢變老,變得油膩,就把那個過程畫下來也可以。」由此發散出去,她意識到除了畫陽台,也可以畫房子,但畫多大範圍裏的房子?後來就用一平方公里的計量單位,覆蓋成一個圓形來做作品。

她開始帶着相機走街串巷,拍下每一幢獨特的順德老房子,再一一把它們畫下來,「有的房子可能是某一個窗花,或者它的門、牆面顏色,也會很吸引你」。在這個過程中,她發現,每一個房子就像它的主人一樣,有自己的性格和歷史。一些80年代建起來的房子,當年主人在建造它時,抱着怎樣的心情? 「我覺得那就是一個理想,一家人如何打拼、賺錢,幻想這裏未來是自己的家,一個可以棲息的安樂窩。」

她計劃把方圓一平方公里裏面所有的房子都畫一遍,然後去說服房屋的主人,讓她把這幅畫掛在他家的牆上,變成一個「移動的美術館」,通過這種方式,來找回她的「附近」。「我其實是有點像跟拆房子在比賽,有時間的話我就拿相機出去拍,把順德以前的房子再現一點點。」

除了架上繪畫,「一平方公里計劃」還包括陶塑,影像(《串門》)作品和拓印,她想以多種形式展現這一平方公里。因為「一平方公里計劃」,她把曾經的「二打六」成員聚集回來,一起討論作品如何落地。所以這個藝術計劃裏,既有她自己獨立完成的繪畫部分,也有團隊作品。

「拓印」把觸覺複製成視覺,展現人與時間的痕跡。她很喜歡舊時的玻璃窗花,比如六角形和花草型的。過去雖然資源匱乏,但大家也花盡心思去美化自己的家。一天,她帶女兒一起,去拓印一戶自梳女留下舊宅的玻璃窗花,「小學時,上下學都會經過她門口,她很老了,每天拄着拐杖坐在門口,我路過會叫她一聲,她都會問我『你上學啦?』或者『你放學啦?』因為她跟我們在同一條巷子,又孤身一人,我媽媽有時候煮多了菜,煲了湯也會叫我給她送一點過去。讀三年級的一天,放學回家媽媽說她死了,要去參加她的葬禮。自此以後,她的家就丟空了。」又到周邊的公墓青雲公園,拓印贊助人石碑和馬賽克牆壁。 「以前建小學挖山,挖出來的無人墓很多是親屬移民了。原來那兒就在小學後面的泥路上,我小時候都不敢路過。」

《串門》則是「一平方公里計劃」裏的一個行為作品,她和二打六的成員一起,邀請在這一平方公里裏面的人過來串門。例如幫她建房子的工人,平常去菜市場買菜時,經常打交道的菜檔老闆,或者是還生活在這裏的本地人,「不認識我,但認識我爸媽的那些人」,請他們過來吃個飯、聊聊天,漫談經歷與家常,也藉此機會,去真正了解和她一起生活在這裏的人。

在陳藝兒看來,如今的社會,個體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特別是疫情以來,她覺得更需要去關懷、去看見每一個個體,普通人也有故事,「平民或者有錢人,沒有那麼多標籤」。倘若沒有建這幢房子,她或許不會再重回故地。倘若這幢房子沒有如此「格格不入」,她或許也不會嘗試走進附近方圓一平方公里。而藝術,讓這一平方公里前所未有地向她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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