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周有光自傳 憶八十年代華東師大圖書館的「不堪回首」|王璞
讀周有光先生《百歲口述自傳》,感想多端。圖書館是其中之一。
文:王璞 | 原題:圖書館
周先生自傳中多處提及美國紐約公共圖書館。上世紀四十年代他在紐約工作,常去公共圖書館讀書,驚嘆於其設施的先進、服務的周到、以及制度的人性化,感嘆道:「那才是真正的為人民服務。」
這使我想起我初來香港時對公共圖書館的各種驚艷:可以看到許多內地看不到的書,書籍音像材料都開架,可以自由遊走於書架間自由翻閱,每天可以借三本回家,更兼工作人員彬彬有禮有求必應。後來到了嶺南大學,最令我激動的也是圖書館,這裡也是開架自助搜書,書庫更大,座位更多,工作人員態度更友好,那種笑臉相迎、問一答十的熱情,令我簡直受寵若驚。回想起以前在上海華東師大圖書館的經歷,感覺恍若隔世。
說來也巧,周有光先生當年就讀的上海聖約翰大學和光華大學,正是我的母校華東師大的三所前身之二,還有一所是大夏大學。我不知道周先生讀書時的學校圖書館服務如何,肯定不如美國,不然他也不會有那般反應。但一定好過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我讀書時的華東師大圖書館。
師大圖書館不可謂不大,整整一座圖書館大樓,連地下室一共四層;藏書不可謂不豐富,承繼了那三所大學的藏書,中英文藏書在上海的大學中均首屈一指;閱覽室不可謂不多,中文、外文、文科、理科、古藉、報刊閱覽室一應俱全,還有一間國外期刊閱覽室;人員亦不可謂不專業,學校甚至設有一個圖書館系,為全國圖書館輸送人才。但要我形容我的師大圖書館體驗,對不起,只有三個字:髒、亂、差。
也許「髒」并不是那麼突出,在學校那些風塵僕僕欠打掃的建築物之中,圖書館大樓裡至少桌椅板凳是亁凈的,因為讀者天天人滿之患,大家的衣褲就把它們擦乾淨了。然而規章制度之亂之欠人性和人員服務之差,卻是不堪回首。
我說「不堪回首」,是因為當時我身處師大圖書館,并不感覺它有多麼不好,甚至認為自己能夠出入其中,已經非常幸福。
我自文革失學,窮二十年之努力才終於擠進這所大學,能夠名正言順在此上課、住宿舍、到圖書館借書,已是感激涕零,還想怎樣?
第一次感覺到圖書館之亂之差,是我一位長沙老友來學校探我。她先找到我寢室,我室友告訴她我在圖書館,并熱心領她前往。
老友後來告訴我,當她走進圖書館借閱大堂,看到借閱櫃檯前堆擠着的那片洶湧人眾時,驚呆了。這與她想像中的大學風景落差太大,簡直比長沙公車站還要瘋狂。這麼多的人!這麼混亂的秩序!男男女女里三層外三層地擠作一團,每個人手中都高舉一張紙片奮不顧身地朝着櫃檯方向揮舞呼叫。當她在這堆人中發現了我,第一反應是要衝過去把我拉出來。
「我以為你會被擠死。」我出來後她對我說。
是我室友把她拉住了:「放心。她很厲害的。」室友道,「你看她都擠到中間了,拉她出來會前功盡棄的。」
不過最不堪回首的還不是借書之難,而是閱覽室服務人員態度之劣。我不記得在他們誰臉上看見過笑容了,說他們冷漠還是恭維,動輒還橫眉竪眼惡言相向,好像他們面對的不是服務對象而是管教對象。尤其我最常去的文學閱覽室,有一名老頭簡直虐待狂,每名讀者出來時書包都要被他搜索一番,搜查也就罷了,還趾高氣揚惡形惡相。可你要是稍微表現不滿,他就會變本加利,喝道:「把身上的口袋翻過來看看!」
「我口袋這麼小不可能藏本書。」
「翻過來!」
氣得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老獄卒」。
今讀周有光《百歲口述自傳》,我心中突發奇想:咦!那名老獄卒若是到紐約或香港的圖書館工作會怎樣?或者反過來想想:紐約或香港這些可愛的圖書館員工,若到我們那師大圖書館工作會怎樣?
(獲作者授權轉載自Facebook帖文,圖片及標題為編輯所擬。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作者簡介:
王璞生於香港,長於內地。上海華東師大文學博土。一九八零年開始寫作。一九八九年定居香港。先後作過報社編輯和大學教師。二零零五年辭去大學教職,專事寫作。主要作品有:小說集:《女人的故事》、《雨又悄悄》、《知更鳥》、《送父親回故鄉》;散文集:《呢喃細語》、《整理抽屜》、《別人的窗口》、《香港女人》、《圖書館怪獸》、《小屋大夢》;長篇傳記:《項美麗在上海》;文學評論:《一個孤獨的講故事人—徐訐小說研究》、《我看文學》、《散文十二講》(此書內地版改名為《作文十二講》、 《小說寫作十二講》、教學參考書《現代傳媒寫作教程》等。長篇小說《補充記憶》獲天地圖書第一屆長篇小說獎季軍,長編小說《么舅傳奇》獲天地圖書第二屆長篇小說獎冠軍、第六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