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宇》4K修復版重現大銀幕 回看一個無法複製的80年代北京
2001年,由關錦鵬導演、魏紹恩編劇、張叔平擔任美指兼剪接,當時尚年青的胡軍和劉燁領銜主演的《藍宇》公映,當年上畫後大獲好評。曾於第54屆《康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參展、榮獲第38屆《金馬獎》5項大獎、入圍第21屆《香港電影金像獎》11項大獎,威水史是一張長長的名單。早在2001年,同志電影在國內絕對是一個特別的存在,電影中陳捍東與藍宇相濡以沫的真摯愛情,說明深刻的愛存在於任何性別之間,令電影突破同志電影的標籤,被定義為一部愛情片多於同志電影。
文:金寶
片中觸動人心的除了愛情,還有其特定、無可取代的時代背景 ——80年代尾、90年代初的北京。當時正值改革開放,北京成了一個燥動、混亂又機遇處處的城市,到處都有地盤趕著興建新型大廈,陳悍東乘著開放賺得不亦樂乎,但亦可以因為反貪腐而在一夜間一無所有…89年的一場運動,陳悍東驚覺自己對藍宇的愛情,翻天覆地的運動也顛覆了他們的人生,片中幾次出現的「措手不及」,不斷改變著陳悍東和藍宇的生命軌跡,也呼應了愛情的本質 —— 在你還沒有反應過來時,愛情已令你深陷其中,像一種會令人失去理智的「病」。
2021年適逢《藍宇》上映20週年,「高先電影」推出4K修復版,由4月21日起再度公映。縱使電影中呈現的是一個曾經美好開放,如今已然流逝的年代,愛卻可以跨越世代,永遠動人。
80年代的北京:一個特定的時空
20年,是一段漫長的歲月,藉著今次的重映,就和導演關錦鵬及編劇魏紹恩 (Jimmy) 談談他們在《藍宇》上映後,這廿年經過的變遷。問關導,這麼多年來有掛念過劉悍東或藍宇這兩個角色嗎?答案是:沒有。「到北京宣傳的時候,一定會和胡軍見面,我們已經成了好朋友 (在一旁的Jimmy補充:關導根本是胡軍女兒的契媽!),每次見面都會閒話家常,談的都是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很少提起《藍宇》,畢竟已經二十年,離開好像很遠了。」
說到變遷,「時間過得很快,別說現在又過了三年,18年我去北京時,看到整個城市的改變已經和拍《藍宇》時完全不一樣,當年北京已在高速變化。對北京的變化,我當然有感受,但始終是一個局外人的身份,我對北京這個城市的感情怎及得上香港? 北京對我來說不過是《藍宇》的故事背景,悍東和藍宇的角色背景,北京應該發生在北京,所以才是北京。」
經典的電影,不時有人打翻拍的念頭,將之在不同年代重現大銀幕,關導認為《藍宇》是不能被翻拍的:「八十年代是一個特定的年代,那個年代之於這兩個人物的故事有特殊意義,今日再拍,已很難找出這意義。
《藍宇》的時代背景是八十年代中後期,國內推行反官盜反貪污,在一個這樣的北京,兩個同志的故事,那是一個特定的時空,不能將它變成另一樣東西。」關導認為與其重拍,不如寫過另一個故事。
Jimmy更認為那些故事情節在今日是行不通的:「現在的北京富三代,怎會去桌球室耍樂呢? 他應該在高貴的地段買樓吧。一個窮學生,今日為了千多元賣身,怕會被人取笑,覺得他很笨,因為現在有很多其他方法賺錢,廿年後,北京整個社會的規模,人們的想法都不同了。」
但世界再變,有些東西卻可以一直存在:「真摯的愛情能發生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以不同的形式,我也不會懷疑現在香港就沒有真正的愛情。」
香港導演在國內
而作為其中一位經歷北上發展的導演,關導這樣看香港電影人在國內的身份變化:「90年代初我們開始接觸大陸這個市場,《阮玲玉》(1991) 還是協拍片,至《紅玫瑰白玫瑰》(1994)才是合拍片,但這兩部都不及《藍宇》,《藍宇》是年代戲。國內的投資人,跟我說有些題材是可以的,但要『接地氣』,我問怎樣才是『接地氣』呢? 就是要有大陸電影的味道。
「90年代至千禧年國內吸納了很多香港導演北上拍戲,香港導演有趣或能力所及的地方就是拍類型片:動作片、武俠片、警匪片…但今日很多大陸導演都會做類型片了,他們對市場的了解更透徹,知道觀眾喜歡看甚麼類型的電影。」
Jimmy為「接地氣」下註腳:「比如說我們拍不出寧浩的《瘋狂的石頭》(2006),要住在大陸的人才知道坐地鐵會有這種騙案,我認為所謂『接地氣』就是能和日常生活裡真的會發生的事同步,拿著很瑣碎的事,在電影裡將它放大,變成一個氣劇元素,這個我寫不到,阿關也拍不到。」
關導聞言笑說:「我們和國內演員的默契也不同啦,他們的默契是相當好的,如果我拍徐崢,他應該會想:關錦鵬,這個導演行嗎?」Jimmy說:「要不他完全不理你,請你去處理其他事情,他說他自己會演了。」
另一方面,關導看到大陸新一代導演的潛能:「我在國際性的電影節做評審,看到很多來自國內年青導演的作品,他們拍得相當好,不跟隨主流,但會找到出路,例如去歐洲放映,在其他地方發行,甚至放棄國內的市場。」
對此Jimmy有他的理解:「關導說的中國年青導演,他們能拍的,我們做不到。他們在一個氛圍,或者說是一個規格中長大,他們更摸得透怎樣打『擦邊球』,這些是我們學不來的,他們懂得在一個框架中走出一條路,知道怎樣在框架中去到最盡或打破規矩,要先知道規則,才能說突破規範。」
關錦鵬在現在
說到十年人事幾翻新,Jimmy覺得胡軍和劉燁這廿年的變化也很大:「千禧年的時候,胡軍當時還是電視劇演員,劉燁還沒有畢業,兩人都很年輕。最近我才知道,胡軍建立了他的中國Harley Davidson電單車隊。」胡軍在演藝事業外有其他發展,劉燁娶了法國太太還生了兩個孩子,Jimmy回想起來,二十年是一條很遠的路。
至於關導則愈來愈清減,神氣清朗,祕訣是:「靠做運動和減少食量。」有一段時間,關導在北京租地方住,和當地的很片人合作,但自己在18年的《八個女人一台戲》之後,暫時沒有再執導,最新的動向是21年初開始,在城大執教導演和編劇課:「我在大陸找合拍片的資金不容易,我不是他們需要的導演。」但沒有大陸資金,又很難開戲。「《八個女人一台戲》拍了4000多萬,沒有大陸資金是拍不成的,在找資金方面很多波折,來來回回。我和Jimmy現在構思的劇本,故事發生在香港,我們有考慮過申請電影發展基金的資助作部分資金,再去找其他投資者,但你明知不會得到《八個女人一台戲》的4000多萬製作費,到時要以另一種模式製作。」
關導近年的重心又回到香港,更多了提攜本地的新晉電影人,包括會為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的得獎者祝紫嫣監製《但願人長久》,電影已經開拍;以及為成為香港電影發展局舉辦的《薪火相傳》資助計劃擔任資深導演,和年青新晉導演合作,傳承經驗及創意。「接下來都有工作了,香港發生了太多事,有工作忙好過閒著,會胡思亂想。」
時機的不可料‧命運的作弄
說回《藍宇》,總不免說到這部電影中,事情的相交點之不可預期,命運的作弄,令人印象深刻。像陳捍東和藍宇,兩人相愛,但步調總是不一致,一個走得快一點,一個走得慢一點;當一個想向東走,另一個已經走在向西的路上,人生好像總是充滿了這種時間上的不協調,關導隨意一想,都想到例子:「創作上,《八個女人一個墟》幾時能上畫都是未知,Jimmy和我一起寫的劇本,很多都只能落在抽屜裡。我們一起創作,意願上一定是好的,但資金總是充滿不確定性。」
最唏噓,最傷感的時機錯過,在2002年,《胭脂扣》上映的15年後。「當時有一個劇本《逆光風》,計劃去葡萄牙拍攝,男女主角是張國榮和梅豔芳,他們都答應演出了。但後來因為所需要的資金太龐大,計劃就擱置了。」後來《逆光風》這個劇本出版了在Jimmy的著作《劇本簿》裡。「就算今日有人願意開拍《逆光風》,我還有力氣去拍,但男女主角已經不是40多歲的梅豔芳和張國榮了。」
後記:筆者二十年前看《藍宇》時年紀尚輕,那時對愛情、人性及命運中的無常不是太了解,畢竟年輕時就相信自己可以把握在手裡的事有很多。二十年間偶爾翻看這電影,每每發現自己看得懂的,又多了一點。美好的歲月,有些可以透過今日技術重現眼前,有些始終一去不回來,在念故人與念往昔之間,我們從過去失落的記憶中對照今日的自己,在緬懷過去時又勇於向前進發,像沒有等到張國榮和梅豔芳的關導,我們還是期待未來可以再看到他感動人心的作品。
(圖片由金寶提供,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