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魚|魚骨隱藏漁民無字歷史 遠及金字塔建築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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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我在中非一座擁有長達一千年歷史的農村找到一些魚骨時,我的同事把它們給丟了。「這些毫無用處,」他說,「我們沒辦法鑑定魚骨。」我當時正在協助他考古挖掘。身為菜鳥的我無力反駁。我肯定他當下就將那些魚骨碎片拋諸腦後,但他的話在近六十年後的今天,對我仍言猶在耳。我對古代捕魚歷史的興趣可以追溯到那場早已完工的考古發掘。
文:Brian Fagan | 來自《漁的大歷史:大海如何滋養人類的文明?》豐足的水域

我自己在一九六〇年代初主導的非洲農村挖掘,沒有尋獲任何魚類的遺存。那些村莊的居民是種植穀類的農夫和飼養牛隻的牧人,另外也會狩獵和採集可食用的野生植物。只有一個挖掘地和狩獵採集者有關,是個名為格威索溫泉的地方,位在我研究的農村的遙遠北方。三千年前,有個小遊群在泉水邊紮營,俯瞰卡富埃河氾濫平原。夏季洪水會淹沒這片廣袤平原,隨後退去,留下淺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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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比利時同事法蘭西斯・范諾登在格威索時十分幸運。當時現場積滿了水。我們尋獲一些木製的矛型刀尖、一枝挖掘棒、無數羚羊骸骨、植物遺存──還有魚骨,我們請一名尚比亞的漁業官員葛拉漢・貝爾-克羅斯協助察看那些魚骨。它們幾乎全都是鯰魚的骨頭;洪水退去時很容易就能用矛刺中淺池裡的鯰魚。我們對於能從牠們的骨頭得知多少事情毫無概念,因此當他告訴我們,這次找到魚骨中最完整的屬於一隻達二至三公斤重的鯰魚,幾乎和現今在卡富埃河內的鯰魚一樣大,令我們驚訝不已。三千年前,魚類在格威索地區的飲食中不甚重要。回顧過去,在洪水退去之際,當地人很容易就能在淺水處看到魚並捕殺,顯然他們是在此時伺機取用那些魚。有些甚至可能徒手就能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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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來,我曾造訪非洲與其他地方的現代漁村,鑽研我難以鑑別的古代魚骨,並與在不同深淺水域工作的許多漁人談話。美國太平洋西北地區的鮭魚洄游令我目眩神迷,魚群擠滿了這裡的急流和淺池。這樣的光景會讓你意識到,世界的漁場曾一度多麼豐足。可是直到最近幾年,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才開始認真看待捕魚,這個人類最古老的維生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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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民一直是一群無名之人,經常位處社會邊緣,遠離法老的宮廷和熱鬧的都市市集。他們捕捉到的漁獲必定每天都悄悄送達──只要季節對了就會是可預期的食物來源。對學者來說,過去目不識丁的捕魚族群難以捉摸,關於他們交易的歷史是道極富挑戰性、但仍有線索可尋的謎題。我們對捕魚的了解必須從許多來源拼湊而成,包括考古學、人類學、歷史學、海洋生物學、海洋學以及古氣候學,這還只是略舉幾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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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們幾乎沒有十八世紀以前的第一手記述,要尋找捕魚的歷史紀錄就得遍尋行內秘傳的資料來源,譬如宮廷紀錄、都市市集的漁獲量資訊、莊園和修道院日誌,此外偶爾也會有關於這個主題的專著。所幸以現代自給性漁業和軟體動物的採集為題的人類學研究,為整體文獻添加更豐富的面向,並為在考古遺址尋獲、往往相當細小的數千枚魚類碎骨,提供了寶貴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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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的斯堪地那維亞考古學家,是首批認真看待史前的魚類和軟體動物的人。這並不令人意外,因為他們在波羅的海沿岸的許多考古遺址周邊都發現大型貝塚,只是後來他們對魚骨和貝殼的細心分類卻逐漸無人聞問。二十世紀初,多數發現魚骨的挖掘者都認為這些骨頭足以證明那裡的居民曾經從事捕魚。可是他們並未列出漁獲的物種清單或其年代、重量等相關資訊,而他們的報告也鮮少評估這些魚類或軟體動物對於食用者是否具有任何重要性。

考古學家不斷發現漁民痕跡

然而,在一九五〇年代間,這樣的想法全然翻轉。過去,考古學家僅計算石器的數量或比較陶器的碎片,他們如今意識到古代社群有遠遠更多可以研究的面向。他們把注意力轉向獸骨和植物遺存,後來也留意到漁獲,並進一步鑽研它們所能傳達的資訊。這部分說明了為什麼今天的考古發掘工作的速度遠比上個世代來得更加緩慢。到了一九七〇年代,挖掘者開始將遺址生活層的堆積物樣本以細篩網和清水過篩,這麼做特別是為了尋找不顯眼的植物遺存和魚骨。濕篩經常被稱作浮選法,幫助學者迅速累積了對古代漁業的知識。篩網越細,效果就越好。在瑞典東南部、有九千年歷史的諾傑蘇南遜德遺址,相較使用網眼二點五毫米的篩網所獲得的魚骨量,學者用網眼五毫米的篩網所獲得的數量比前者少了百分之九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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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只有少數人精通,鑑定這些細小魚骨,並將之與現代的魚骨骸相互比較,已經成為一項專業。今天,魚類專家也可以解答比問魚的大小和魚種更為複雜的問題。這些魚的年代為何?牠們只會在產卵季節被捕獲,或是全年皆能被捕撈?牠們在人類飲食中扮演何種角色?宰殺和保存的方式為何?只有在挖掘者的想像力和創意不足的狀況下,才會限縮這些問題和答案的清單。舉例來說,對骨頭的化學成分進行穩定同位素分析大大增進了我們對古代飲食的理解。如今,我們從人骨樣本就能得知飲食中水生和陸生食物的佔比。

魚類習性與漁民行為的關係

研究者也可以將考古資料和史料,與不同魚種習性的新近研究發現相結合。他們現在更加了解地中海的黑鮪等物種,知道牠們會到近岸產卵,並有數百條會遭人捕殺。多虧海洋生物學家的努力,如今我們已經遠比上個世代更深入認識鯷魚、鯡魚、鮭魚、鱘魚和許多其他魚種的習性。這些發現對考古學家極其寶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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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古代氣候變遷的古氣候學逐步向我們揭露,海洋生態系統受到大大小小的氣候變遷事件形塑而持續變動。這些轉變比岸上發生的事來得更為幽微複雜,會引發魚類總數的重大變化。人類對棲息地的破壞也會帶來同樣的後果,尤其是在近岸的水域。全球海平面高度或大或小的變化會對淺水漁場造成重大衝擊。比方說,過去四千年來,佛羅里達州西南沿岸地方海平面高度的細微變化,顯然同步反映在卡盧薩印第安人的魚類和軟體動物捕獲量上。

更大規模的氣候變遷帶來更重大的影響。北海、英吉利海峽和愛爾蘭海是世界上數一數二多產的漁場。當地人從一萬五千年前左右的冰河時期尾聲就在這些水域捕魚,甚至可能更早。一如所有海域,這些海洋都是活力充沛、持續變化的生態系統。重大的氣候變遷塑造了這些系統,其中包括海平面的上升、聖嬰現象和史詩級的暴風雨。此外,人類的過度捕撈也改變了棲息地。

無法預期的變動:北大西洋振盪

北大西洋振盪大大地影響了魚類的歷史,該現象的成因來自冰島和亞速爾群島間的大氣壓力差。北大西洋振盪指數高時會引發強勁的西風,並造成歐洲迎來暖冬。指數低時則會使西風帶減弱;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南下籠罩歐洲,帶來嚴寒的氣溫。北大西洋振盪指數低時還會導致漁港封凍。而高指數除了夾帶強勁西風,也會帶來突發強風。一八八一年七月一個無雲的夜晚,一隊超過三十艘的無甲板漁船在蘇格蘭北方、遠離謝德蘭群島的外海拋射附餌的長線捕釣鱈魚,無情的暴風雨卻在幾分鐘內爆發。十艘船失事沉沒。三十六名漁夫溺斃,留下三十四名寡婦和五十八名失怙的孤兒。

北大西洋振盪無法預期的變動也影響了每年抵達北海和沿岸水域的鯡魚群規模。煙燻或鹽漬鯡魚是人們在中世紀的主食,在聖日尤其常見。當北大西洋震盪指數降低,英吉利海峽、北海,以及最南端的比斯開灣便同步迎來最豐碩的鯡魚漁獲。

即便不知其緣故,但過去的漁夫都清楚知道他們的捕獲量並不規律。舉例來說,在英吉利海峽西部,鯡魚以一種偏好較寒冷環境的矢蟲為食。當不同種的矢蟲在較溫暖的週期到來時,多數的鯡魚都會離開,由沙丁魚取而代之。人們樂意吃任一種魚,但沙丁魚和鯡魚在捕獲量上的佔比可以告訴我們,當時人們正度過寒冬還是暖冬。

儘管我們對北大西洋振盪最為熟悉,世界各地都有類似的週期性氣候變化。秘魯北岸外海的鯷魚總數會隨著聖嬰現象的起伏而波動,這種氣候事件會削弱強大的政權,促使國王和帝王遭到推翻。我不想過度強調這一點,因為人類與漁業的複雜歷史幾乎從不提供簡單的解釋。但魚類是重要的食物(至今依然如此),而食物的豐足或稀缺會帶來各式各樣的社會變遷,無論大小和福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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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十九世紀中葉,斯堪地那維亞貝塚挖掘團隊的開創性研究以來,我們已經取得大幅進展。前者領先其同事數世代之遙,更早看出魚類和軟體動物對古代社會高度的重要性。一個半世紀後,細粒物質發掘法和高科技讓我們洞察這些食物在過去是多麼舉足輕重,令人驚嘆。在國家文明與城市發展以前,早期的自給性漁業和軟體動物的採集活動比較偏向季節性的工作。當鯰魚被困在退去的尼羅河水潭中,或者當鮭魚在春季於美洲太平洋西北地區的河流產卵,人們就會密集捕魚,過程可能長達數日或數週。大多時候,捕魚展現了人類為生方式上機會主義的那一面。秘魯北岸沿岸的打獵採集社會一年中的多數時節都在內陸生活,然後才會到海邊捕撈鯷魚。歐洲北部的貝介採集者只在某些食物短缺的季節食用軟體動物。

金字塔工人與魚的關係

人類幾乎在誕生之初便已開始伺機捕捉海洋及河川裡的食物。有時人們會大量捕捉魚類和軟體動物,但這只是人類更為複雜的覓食策略的一部分,人們還會捕捉大型獵物、小型動物,並採集可食用的植物。都市文明的發展帶來了最深遠的改變。儘管法老或東南亞的柬埔寨國王等統治者可能自視為神聖領袖,他們仍須餵養在其宮殿和公共工程勞動的大量人力。一如穀類,魚也成為配給口糧,經防腐保存後分發給一隊隊的金字塔工人或蓄水池建築工。魚類自此成為平凡無奇的標準貨品,在一千年後探索北大西洋的古北歐海員眼裡看來也是如此。尼羅河的鯰魚和大西洋的鱈魚就像海洋水手的牛肉乾。羅馬漁民在春季捕撈數百條大型鮪魚,大規模屠宰大魚。捕魚幾乎在所有文明都成為營利事業。現今的科學進展才剛起步,但提供了巨大的潛力。多虧魚骨分析的重大突破,我們如今可以鑑定出來自挪威北部、經去頭處理並乾燥後出口的羅弗敦群島鱈魚,甚至可以從牠們的骨頭計算出平均重量。針對英格蘭中世紀市集的鱈魚所進行的DNA研究,開始足以說明當時國際魚貨貿易的轉變趨勢。

漁業生物學家和考古學家正在勾勒一幅過去的寫照,反映迄今無人知曉的一段歷史──關於漁民和他們的漁獲,也就是那些在城市和強大文明背後默默勞動的人們。新科學首次讓我們能夠用不同方式看待金字塔和法老、吳哥窟的糧食過剩,以及鯷魚和魚粉對秘魯沿岸的莫切文明深遠的重要性。捕魚或許並未創造文明,但卻促進文明綿延長久。

(《漁的大歷史》系列文章。本文獲出版社授權轉載,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作者簡介|Brian Fagan(布萊恩‧費根),1936年生於英國。世界知名考古學作家,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人類學系榮譽退休教授。曾於1959至1965年於尚比亞的李文斯頓博物館(Livingstone Museum)擔任史前文化研究員,在此期間潛心投入田野調查,專注於非洲史的跨領域研究及遺址保存。1967年開始任教於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直至2004年退休。現與妻女居於加州。費根致力透過演講和寫作,向一般大眾推廣考古學知識,編有《牛津考古學指南》(The Oxford Companion to Archaeology),是進入考古學的最佳讀物。費根的著作等身,更有多部著作已在台灣出版,包含《聖嬰與文明興衰》、《法老王朝》、《古文明七十發明》等,其中《漫長的夏天》和《歷史上的大暖化》結合了考古學知識與費根對氣候變遷的關注,更是暢銷經典。長期以來,費根探索氣候對於人類文明與歷史進程的影響,另著有《小冰河時代》(The Little Ice Age)、《星期五的魚》(Fish on Friday)、《長生不老的關鍵:人類與水的歷史》(Elixir: A History of Water and Humankind)等。此外,他從八歲開始練習駕船,至今已是專業好手,其著作《中南加州巡航指南》(Cruising Guide to Central and Southern California)自1979年出版以來不斷再版,是被廣泛參考的航海指南。

譯者簡介|黃楷君,政大阿拉伯語文學系、廣播電視學系畢業,曾任出版社編輯,現為文字工作者、譯者、內容力有限公司特約譯者。譯有《手寫時代》、《穆罕默德:宣揚謙卑、寬容與和平的先知》、《福爾摩沙.美麗之島》(合譯)、《時光出土:考古學的故事》、《原始富足:布希曼族的生存之道,以及他們能教給我們什麼?》、《征服的時代:從亞歷山大到哈德良的希臘世界》等書,及合著《吹過島嶼的歌》。

書名|漁的大歷史:大海如何滋養人類的文明?
作者|Brian Fagan(布萊恩 ‧ 費根)
譯者| 黃楷君
出版|八旗文化 (202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