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蔡炎培|他是個寫馬經的詩人 真是香港特色|陳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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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拍攝《最後的情詩》,蔡炎培與好友崑南(中)及王無邪(左)聚首一堂,笑談往事。(《最後的情詩》劇照)

炎培先生走了。記得他是少數的香港朋友會叫我耀成,因為很多人叫我的英文名字。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數十年間,似乎只與蔡詩人相見過四、五次。

炎培先生於香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小報文化副刊包涵從馬經到武俠與色情小說中發靭。但他不避不棄,甚至擁抱港英的世俗——他是個寫馬經的詩人,真是香港特色。難怪瘂弦於港台拍蔡爺的紀錄片《最後的情詩》裡,盛讃他於香港文學的代表性地位。

文:陳耀成 | 寄自紐約。原題:焦點問題:懷蔡炎培

對他寫馬經這一點,我不否定有一點讃嘆的獵奇心態。但最近看到陳智德的悼文,裡面他提到——

一九六五至六六年間,蔡炎培在《中國學生周報》擔任「詩之頁」編輯,除了從投稿中選詩、發稿,他還會在詩後寫一些評語,短短幾句間不乏認真的建議和評語,但有一次,他半開玩笑地,以報紙馬經版術語為之,在江詩呂〈一個漂亮的白俄青年〉後寫:「近況平平」,茫明〈見證〉後寫:「勇態冒升」,舒明〈苦果〉後寫:「可以不理」,也斯〈那年冬天寫的〉後寫:「唯一冷馬」,同一版面的最後,有蔡炎培以本名發表的〈風鈴〉,他自書按語:「微有喘聲」,再有以自己早期筆名「杜紅」發表的〈詹士甸獨白〉,按語是:「派彩五元」,讀者的反應相信不再是一般讀詩時的「不禁莞爾」,而是「令人噴飯」了。
陳智德

太精彩了,所以整段引述。

談起昔年的武俠文化,梁羽生小說常引用《史記》成語「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白首如新」是說相識到老,卻還像新交;傾蓋指舊時代的「停車」片刻間的交遇,卻像老朋友般投契。

當年Helen前往日本讀書,蔡炎培寫下人生第一首詩《彌撒》。(《最後的情詩》劇照)

我已經想不起與蔡詩人的交往緣何發生,因為我較他年輕兩三代。但四、五次的傾蓋確是「如故,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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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培先生以廣東話夾文言,繼承了真正的中原古音的唐詩傳統。他與我都是周夢蝶迷。最近才看到許定銘追述,昔年蔡爺發表的四毫子小說中有一本《迴夢曲》,而「書的開頭詩:「乘沒遮攔的煙波遠去/頂蒼天而蹴白日……」引的是周夢蝶的詩,卻沒說是哪首。」引的是周夢蝶的《聞鐘》,是周詩對蔡爺影響的頗具體的證據。炎培詩的音節,語言的密度的確像是今天著重西化文法及日常口語的華文詩與深植古典傳統的夢蝶詩之間的過渡。是的,蔡詩沒有周詩的寶相莊嚴,知性無與倫比,幾乎是結構主義式的象徵系統。但蔡詩更世俗放縦,嬉笑怒罵。若周夢蝶是詩僧。蔡炎培算是濟公了。

蔡爺可以把詩集名為《離鳩譜》—與他用馬經述語評詩一樣令人莞爾。但此時此刻,終於有笑不出的更大的離愁來臨。像周詩,他句子中處處是耐人尋味,啓人深思的曖昧。例如〈弔文〉:

送你送你的行列
接風、接雨、接一個年輕的遺囑
(一個比死更年輕的遺囑)

立遺囑之時,當然比死年輕。但想深一層,是不是說:人於死前,在白駒過隙的百代之間,永遠都年輕?

《初夜》一詩不斷提起「良人」,指洞房初夜吧。隠約的性愛描寫中,有這些段落:

…...
萬古流程中,
他是他自己的對手
…...
大江自鳥道
他就是你日日所見的渡頭人
日日無縱

人怎不永是自己最大的對手?但渡頭人是否也暗暗引述了周夢蝶的《擺渡船上》: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
水在無盡上
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

又或者——

日日所見的渡頭人
日日無縱

是指人生無法過渡超渡,得不到救贖的「等待果陀」式的處境。這不只是我的自由聯想吧!蔡詩的確曾經直引這荒謬劇經典。

《夢蝶全集》(照片由作者提供)

記得自己初出茅蘆時,是個太年少氣盛的狂妄影評人。若干年後,許鞍華對我說:「你果時咁惡!」令我無言以對,都不知應向誰,應如何致歉。但當年我於一篇影評中,譏諷某導演時說:你要當蜜糖,蒼蠅可以把你吃光。

蔡爺很賞識,竟然在《星島》副刊,寫了篇題為「蒼蠅與蜜糖」的文章嘉許。隔著這許多年月,仍令我笑嘆慚愧。

不知為我,最近董啓章與陳智德不約而同地在他們的蔡爺悼文中提起這首炎培詩《焦點問題》。詩初稿寫於1965 年,第一見他已經是八十年代,我向提起我很喜歡這首詩。他忽然說把詩「送給」我。於是這就成為我在八十年代出版的第一本書《夢存集》的詩序。以下是《焦點問題》——

心象決定了形式,如果說
中國還是一個衣冠的民族
同樣從喃喃到語言的階段
凡寫下的必成為書

但有關西長甲感知粗與細
神祇守護皆因貼錯了門神
這裏明明並沒有什麼蠱惑
神荼鬱壘無非是你破落的門楣

一首能讀的詩每每是心靈的探險
長空萬里實則寓困獸於自由
也許這裏可以容納一個微妙的界說
言之未必有物。有物未必言之

一個獨腳少年留下三個足印
向海都是死水。向山都是囚牆
唯有囚牆近山脈。唯有死水遠波瀾
然而這僅是那人的把戲
一個憂鬱藝術神祇底偶然
偶然把你投入一面鏡子,鏡已裂
鏡中依然有你。你要破鏡重圓

此刻重讀,是多麼令人神傷的先知之語?

獨腳的輕狂少年,終而踏入二足一杖的暮年,而最後只成為足印。

這一面鏡是不堪回首的自我,還是已經夢醒破裂的我城?「你」與「我」或留守,或遠遁。如何依然可以有鏡中的「你」或「我」?而這面鏡如何去重圓?但有別的選擇嗎?是蔡爺的期許,還是每人仍然要堅持的自勉 ——因為「你要」破鏡重圓?

今年七月匆勿返港。約了前蔡夫人朱璽輝、石琪、潘國靈吃飯。璽璽告訴我,蔡爺已經頗為體弱,一定請不來。我說,我去探他吧!璽璽又說,他不會接受訪客。然後她說,也許飯局之後,打游擊上去探他吧!

但人算不如天算。因為都是太久未見的朋友,好像有說不完的話。某刻,石琪突然提醒我: 你不是要過海,去下一個約會嗎?

連忙離座,跳上的士後,我才想起怎麼錯過了打游擊,一見蔡爺的機會。心中有一點點不安,隱約感覺到可能已經錯失了「最後一面」…

果然,回到紐約,周前收到璽璽不完全意外的短訊:

蔡詩人昨深宵在聯合醫院走了。

惘惘地,想起他「向海都是死水。向山都是囚牆」的無奈的詩句。

感謝蔡爺的詩作,感謝他的贈詩。

永懷炎培詩人

(作者授權刊登。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