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SE 2021|中文閱讀卷芥川龍之介《橘子》全文附作者生平
編按:今日(29日)DSE中文考試,閱讀卷竟然出了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作品,師生嘩聲四起。現代日本文學出現於閱讀卷,是閱讀卷加入範文後的首次。近日通識科易名為公社科後,有出版社形容外商在港經營主題公園,有如帝國主義入侵;今日中文卷出現日本作家作品,不知道又會引起哪種程度的爭議。文學作品本來就是現實各式鬥爭之後的精神家園,今次在學生試卷出現,或會引起某類人的注目。
在各樣可能出現的議題以外,容許我們先安靜地欣賞這部作品。本版引錄志文出版社《海市蜃樓.橘子》(1991)文潔若翻譯的版本,供讀者細讀。文末附相關閱讀材料,可更了解作家生平與作品。
中學文憑試中文科閱讀卷2018年起,增設12篇範文,即指定文言經典學習材料,佔試卷分數30%,即佔中文科總分約7%。閱讀卷甲部的指定閱讀篇章考核包括,《消遙遊》、《魚我所欲也》、《論仁、論孝、論君子》及《念奴嬌·赤壁懷古》。乙部課外篇章方面,則有三篇,包括台灣作家徐國能《火車和橘子》、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內地翻譯家文潔若譯的《橘子》、文言文《說苑‧立節》。
橘子
文:芥川龍之介 |譯: 文潔若
冬天的一個夜晚,天色陰沉,我坐在橫須賀發車的上行二等客車的角落裏,呆呆地等待開車的笛聲。車裏的電燈早已亮了,難得的是,車廂裏除我以外沒有別的乘客。朝窗外一看,今天和往常不同,昏暗的站台上,不見一個送行的人,只有關在籠子裏的一隻小狗,不時地嗷嗷哀叫幾聲。這片景色同我當時的心境怪吻合一的。我腦子裏有說不出的疲勞和倦怠,就像這沉沉欲雪的天空那麼陰鬰。我一動不動地雙手揣在大衣兜裏,根本打不起精神把晚報掏出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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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發車的笛聲響了。我略覺舒展,將頭靠在後面的窗框上,漫不經心地期待着眼前的車站慢慢地往後退去。但是車子還未移動,卻聽見檢票口那邊傳來一陣低齒木屐(譯按:原文作日和下馱,晴天穿的木屐)的吧嗒吧嗒聲;霎時,隨着列車員的謾罵,我坐的二等車廂的門咯嗒一聲拉開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慌裏慌張地走了進來。同時,火車使勁顛簸了一下,並緩緩地開動了。站台的廊柱一根根地從眼前掠過,送水車彷彿被遺忘在那裏似的,戴紅帽子的搬運夫正向車廂裏給他小費的什麼人致謝——這一切都在往車窗上颳來的煤煙之中依依不捨地向後倒去。我好容易鬆了口氣,點上煙卷,這才無精打采地抬起眼皮,瞥了一下坐在對面的姑娘的臉。
那是個地道的鄉下姑娘。沒有油性的頭髮挽成銀杏髻(譯按:銀杏髻原為日本江戶時代少女髮飾的名稱,江戶末期以來,在成年婦女當中也開始流行),紅得刺目的雙頰上橫着一道道皸裂的痕迹。一條骯髒的淡綠色毛線圍巾一直耷拉到放着一個大包袱的膝頭上,捧着包袱的滿是凍瘡的手裏,小心翼翼地緊緊攥着一張紅色的三等車票。我不喜歡姑娘那張俗氣的臉相,那身邋遢的服裝也使我不快。更讓我生氣的是,她竟蠢到連二等車和三等車都分不清楚。因此,點上煙卷之後,也是有意要忘掉姑娘這個人,我就把大衣兜裏的晚報隨便攤在膝蓋上。這時,從窗外射到晚報上的光線突然由電燈光代替了,印刷質量不高的幾欄鉛字格外明顯地映入眼帘。不用說,火車現在已經駛進橫須賀線上很多隧道中的第一個隧道。
在燈光映照下,我溜了一眼晚報,上面刊登的淨是人世間一些平凡的事情,媾和問題啦,新婚夫婦啦,瀆職事件啦,訃聞等等,都解不了悶兒——進入隧道的那一瞬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火車在倒着開似的,同時,近乎機械地瀏覽着這一條條索然無味的消息。然而,這期間,我不得不始終意識到那姑娘正端坐在我面前,臉上的神氣儼然是這卑俗的現實的人格化。正在隧道裏穿行着的火車,以及這個鄉下姑娘,還有這份滿是平凡消息的晚報——這不是象徵又是什麼呢?不是這不可思議的、庸碌而無聊的人生的象徵,又是什麼呢?我對一切都感到心灰意冷,就將還沒讀完的晚報撇在一邊,又把頭靠在窗框上,像死人一般闔上眼睛,打起吨兒來。
過了幾分鐘,我覺得受到了騷擾,不由得四下裏打量了一下。姑娘不知什麼時候竟從對面的座位挪到我身邊來了,並且一個勁兒地想打開車窗。但笨重的玻璃窗好像不大好打開。她那皸裂的腮幫子就更紅了,一陣陣吸鼻涕的聲音,隨着微微的喘息聲,不停地傳進我的耳際。這當然足以引起我幾分同情。暮色蒼茫之中,只有兩旁山脊上的枯草清晰可辨,此刻直逼到窗前,可見火車就要開到隧道口了。我不明白這姑娘為什麼特地要把關着的車窗打開。不,我只能認為,她這不過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因此,我依然懷着悻悻的情緒,但願她永遠也打不開,冷眼望着姑娘用那雙生着凍瘡的手拚命要打開玻璃窗的情景。不久,火車發出悽厲的聲響衝進隧道;與此同時,姑娘想要打開的那扇窗終於咯噎一聲落了下來。一股濃黑的空氣,好像把煤煙融化了似的,忽然間變成令人窒息的煙屑,從方形的窗洞滾滾地湧進車廂。我簡直來不及用手絹蒙住臉,本來就在鬧嗓子,這時噴了一臉的煙,咳嗽得連氣兒都喘不上來了。姑娘卻對我毫不介意,把頭伸到窗外,目不轉睛地盯着火車前進的方向,一任劃破黑暗颳來的風吹拂她那挽着銀杏譬的鬢髮。她的形影浮現在煤煙和燈光當中。這時窗外眼看着亮起來了,泥土、枯草和水的氣味涼颼颼地撲了進來,我這才好容易止了咳,要不是這樣,我準會沒頭沒腦地把這姑娘罵上一通,讓她把窗戶照舊關好的。
但是,這當兒火車已經安然鑽出隧道,正在經過夾在滿是枯草的山嶺當中那疲憊的鎮郊的道岔。道岔附近,寒傖的茅草屋頂和瓦房頂鱗次櫛比。大概是扳道夫在打信號吧,一面顏色暗淡的白旗孤零零地在薄暮中懶洋洋地搖曳着。火車剛剛駛出隧道,這當兒,我看見了在那寂寥的道岔的柵欄後邊,三個紅臉蛋的男孩子並肩站在一起。他們個個都很矮,彷彿是給陰沉的天空壓的。穿的衣服,顏色跟鎮郊那片景物一樣淒慘。他們抬頭望着火車經過,一齊舉起手,扯起小小的喉嚨拼命尖聲喊着,聽不懂喊的是什麼意思。這一瞬間,從窗口探出半截身子的那個姑娘伸開生着凍瘡的手,使勁地左右擺動,給溫煦的陽光映照成令人喜愛的金色的五六個橘子,忽然從窗口朝送火車的孩子們頭上落下去。我不由得摒住氣,登時恍然大悟。姑娘大概是前去當女傭,把揣在懷裏的幾個橘子從窗口扔出去,以犒勞特地到道岔來給她送行的弟弟們。
蒼茫的暮色籠罩着鎮郊的道岔,像小鳥般叫着的三個孩子,以及朝他們頭上丟下來的橘子那鮮艷的顏色——這一切一切,轉瞬間就從車窗外掠過去了。但是這情景卻深深地銘刻在我心中,使我幾乎透不過氣來。我意識到自己由衷地產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喜悅心情。我昂然仰起頭,像看另一個人似地定睛望着那個姑娘。不知什麼時候,姑娘已回到我對面的座位上,淡綠色的毛線圍巾仍舊裹着她那滿是皸裂的雙頰,捧着大包袱的手裏緊緊攥着那張三等車票。
直到這時我才聊以忘卻那無法形容的疲勞和倦怠,以及那不可思議的、庸碌而無聊的人生。(一九一九年四月)
作者簡介|芥川龍之介(1892-1927),日本著名小說家、大正時代文壇代表人物。1892年生於東京。出生不過數月,因母親精神失常,便將兒過繼給娘家撫養,並改姓「芥川」。母親的病和養子的命,對其人生及藝術影響甚鉅。1927年,芥川龍之介服藥自戕,享年35歲。創作生涯儘管短暫,前後不過12年,卻有近150篇小說留世。芥川龍之介的作品,以短篇小說為主,亦以詩、和歌、俳句、隨筆、散文、遊記等文類見長,是謂文壇鬼才。逐一細覽其作,題材內容和藝術構思皆匠心獨具,毫無窠臼。其用字遣詞典雅俏麗,執筆技巧精彩純熟,又擅以趣意盎然的語調,傳達精深洗練的意旨。芥川龍之介初、中期作品,多半取自歷史,為古典人物注入現代精神,重啟人物風貌的詮釋。晚期則完成許多現代小說,如本書收錄之〈河童〉,即為晚期經典代表作。逝世8年後,其畢生好友菊池寬以其名創立文學新人獎「芥川賞」,以勵純文學後進,為日本最重要文學獎之一。
譯者簡介|文潔若,資深編審、散文家暨文學翻譯家。1927年生於北京,日文名為「雪子」。畢業於北京清華外文系,後任職人民文學出版社外文部,從事編輯與編審。多年來投身翻譯與研究,多次赴英美、歐陸及亞太等地從事文學交流。翻譯風格力求精準到位,同行譽其譯作有「一個零件也不丟」的盡忠嚴謹。幾十年來,文潔若致力於翻譯,促進中日文化交流,曾受日本外務大臣表彰。眾多日本文學名作皆經其巧手,薦予華文讀者。著有《蕭乾與文潔若》、《夢之谷奇遇》、《文學姻緣》等;譯有《東京人》、《湯島之戀》、《幸田露伴小說選》等四十餘書,並曾與丈夫蕭乾合譯《天知》、《空鼓》及難度甚高的《尤利西斯》等作。
芥川龍之介:羅生門,我對世界有漠然的不安
文:沐羽 | 節錄自 01哲學(原文:/article/441321)
如今重讀芥川龍之介,和上個世紀讀他的作品,會有甚麼分別?
自1916年芥川龍之介踏進文壇至今,直到1927年他仰藥自殺,只短短維持了11年,然而他的作品卻流傳極廣。「羅生門」概念、《南京的基督》批判宗教及社會、《鼻》的矛盾,都幾乎是大學文學課程的必修內容。2014年英國《The Daily Telegraph》刊登了史上十佳亞洲小說,芥川的《羅生門》排列第三(注意,並非描寫殺人故事的《竹林中》,而是描寫破廟惡人的《羅生門》)。
「其作品經受住了被剝離寫作語境的暴虐。」是外文譯者對於芥川文學的評語,早在上世紀初,魯迅等中國作家已翻譯與研究芥川的小說。一百年後的今天,日本有學者嘗試以國際視野重新評估芥川,他不再只是「大正時期」的日本作者芥川龍之介,而是國際作家芥川龍之介——甚至與卡夫卡並列。這一切的一切,也得從芥川初入文壇的那一刻說起。
《羅生門》與《鼻》——大正五年
1892年3月1日,芥川龍之介生於東京市,原名新原龍之介。在出生七個月後,母親精神病發,並在他十歲時身故。在她發狂後,芥川被送到舅父芥川道章家中收養,十二歲時過繼為養子,改姓為芥川。母親的精神病與身亡終其一生影響芥川,使他深怕自己遺傳了她的失常。這種恐懼直到他仰藥自殺時仍深深困擾著他。
小學時期芥川已閱讀傳統日本文學,江戶、明治時期的作品都不會落下,他甚至開始閱讀中國的《西遊記》、《水滸傳》等。中學時期他的讀書量更是大增,從當代的夏目漱石、森鷗外到外國文學翻譯都有涉獵。他尤其喜歡的是法國文學,其中唯美而神秘的文風以及頹廢浪漫的觸覺非常符合芥川的喜好。在那時,芥川已有強烈的厭世傾向,此後在他的作品中可見一斑。1913年進入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系後,他和他的好友菊池寬等人一同創刊了《新思潮》,讓他堅定了寫小說的心。在1915年他已發表《羅生門》,卻未引起注意。翌年,亦即是大正五年,他發表了《鼻》。就是這篇小說,讓當時已是文壇泰斗的夏目漱石特地寫信給他:
像《鼻》這樣的東西,今後寫個二、三十篇,就會成為文壇特異的作家。不過,光是《鼻》恐怕很多人看不見吧!
在書寫《鼻》的前一年,芥川已和久米正雄拜訪過夏目漱石,參加了他的「木曜會」(逢星期四舉行的聚會),此後成為漱石門生。在《鼻》受到漱石激賞後,他開始聲名鵲起。
《鼻》的故事簡單來說可以分成三節,講述了一個鼻子異常長的寺廟內供奉(宮殿裡的高僧)禪智,年過五十了仍為這個畸形鼻子自卑。整個京都無人不曉這個鼻子:一路垂到下巴去,吃飯時還得讓徒弟用木條把他的鼻子挑起,一不小心就會跌進飯裡。故事的第一部分著重描寫禪智心理的敏感脆弱,連頌經也幫助不了他。
後來,一個從中國渡海來的名醫告訴了他一個妙方,只要把鼻子用熱水燙過,再讓人用腳在上面用力踩就能讓鼻子變短。故事的第二部分講述的就是禪智真的試了這個方法,鼻子也真的變短了。正當他心情大好,不再自卑之時,卻發現所有人都在嘲笑他,比以前還要厲害。芥川寫下一段:
人有兩種互相矛盾的感情。當然人皆有惻隱之心,對旁人的不幸總會寄予同情,然而當事人設法擺脫不幸之後,卻又心有不甘,不知怎地讓人覺得帳然若失。說得誇張點,甚至會希望那個人再度陷入以往的不幸。於是乎,態度雖然消極,卻不知不覺對那人懷起敵意。
簡稱看人仆倒最開心,最好不要站起身。在被變本加厲的嘲笑後,禪智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以至於後來見人就罵。這個時候,他無比懊悔讓鼻子變短了。然而,在一覺醒來後,他的鼻子神奇地恢復了。他一下子愉悅起來——就因為他再次回復了畸形。而這下子,他感受到了和鼻子變短時一樣的暢快心情。
芥川的完全轉型
一般而言,芥川龍之介的評論者會把他的文學創作分成前後兩期。前期為1915至1920年,後期為1921到1927年他逝世這七年。兩個時期最大的分野是前期芥川強調故事性,追求完美的故事情節,並吸收古典素材,如《鼻》是前期作品,京都、供奉、鬼怪亂神等要素都有從古典借鑒的成份,並以故事諷刺了當今世人;而後期的芥川則是完全不同,創作取材自現實生活,並追求藝術性與電影感,寫下如抒情詩一般的小說。正如他後期所說:「我不認為沒有故事的小說或是沒有像樣情節的小說是最佳之作。但我認為這種小說可以存在。」
1921年,芥川從中國旅行回國後寫了《竹林中》。這部小說的風格顯然是前期作品,它是以歷史題材借古諷今。在《竹林中》後,芥川轉向書寫現實生活題材,並開始描繪自己的內心思想,代表作有《河童》等。
作家改變寫作風格是常見的事,可以因為不同時期關注的文學流派不同而改變,也可因個人經歷而改變。但像芥川這樣,完全顛倒了以往的寫作風格,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是不常見的。有說芥川後期因為懼怕自己會像母親一般發瘋,精神狀態不穩定導致他難以創作。也可能是在同一時期,他的好友如菊池寬等人都轉向書寫通俗小說,對他的轉向也有一定影響。
其實芥川小說的轉型並不能僅僅歸因於受親友影響,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那時開始興起了「私小說」,即一種以家庭、親友、瑣事等為題材的「告白式小說」。夏目漱石的《我是貓》就被不少論者認為是早期的私小說。在這種大潮流下,芥川也加入了私小說的創作,從而由古典小說範式轉向現代寫實主義。此外,他的小說還借鑒了電影理論,以大量跳接的書寫模仿藝術電影中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