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八‧74周年|極權開槍沒收社會公義:從暴打小販開始|楊渡
1947年2月27日黃昏七點左右,賣煙的婦人(編按:原文寫「菸」,即「香煙」。下同)林江邁像往常一樣,用一個木夾板做的香煙攤子,上面擺著各式洋煙私煙,靠在圍牆邊。這是台北市太平町一帶,最早開發的繁華地段,有許多布料、服裝、雜貨和酒家,入夜以後,繁華無比。許多車輛出入酒家,喝了酒的人要出來買香煙,就找這些小攤販。酒家門口的一些保鑣也常光顧,因此生意還不錯。
文:楊渡 | 來自《有溫度的台灣史》
林江邁是一個寡婦,本名江邁,生於1907年,是一個貧苦人家的女兒。嫁給了龜山的旺族林枝的第二個兒子林客清。林家在龜山一帶的山坡,擁有大片土地,自己種茶。但林枝並不以此為滿足,還向週邊的農民收購茶葉,在台北重慶北路一帶擁有一間茶行,作茶葉的進出口生意。日據時代,林枝還曾多次出國,赴東南亞各國推銷茶葉。
民間本來可以便宜方便經營的各種小生意,全部垮了。只剩下政府用貿易壟斷,在搶老百姓的錢。煙酒專責與貿易獨佔,不僅讓民間非常痛恨,更是搞垮台灣經濟的致命因素。
林江邁過著雖然勞苦,但是平安的農家生活。她一共生了五個孩子,前四個都是兒子。長子不到一歲就早夭,後來又生下三個兒子。當她懷著第五個孩子的時候,丈夫林客清突然得到急症,驟然去逝,留下三個孩子,和一個遺腹子──林明珠。
她的公公林枝憐惜她年輕守寡,特別關照。但此舉卻引起妯娌間的閒言閒語。這本是大家族難免的矛盾。但林江邁生性剛烈,不願忍受,就到台北重慶北路的家族茶行去,照料生意,煮飯打掃。
【專訪影片】二二八見證者:專訪林江邁的女兒
日據後期,受到戰爭影響,東南亞海運無法暢通,外銷茶葉生意清淡。光復後,更因台灣經濟蕭條,失業人口增加,社會動蕩,茶葉行終至於關了門。
天性倔強的林江邁不願意回到鄉下,過著被人說東道西的生活,於是像所有戰後的失業大軍一樣,在街頭賣起香煙。
日本時代香煙本來就是專賣,台灣民眾不敢違反法律,沒有私賣的。但光復後由於失業、貧困、加上制度鬆弛,一些來往兩岸的軍人、商人走私香煙進口,路上逐漸有人出來賣起私煙。本來行政長官公署的制度沿襲日本,也是專賣,但專賣局的人舞弊營私,把好的煙草偷偷賣給民間做私煙的,賺了高價,再把質料很差的煙草,才拿來做政府的專賣煙,那品質爛到根本沒人想抽。私煙因此更加盛行。街頭也就充滿了賣私煙的失學兒童、失業工人、貧困婦人等,整個賣煙隊伍,就是一個失業大軍的眾生相。
為了挽回生意,專賣局於是成立查緝私煙的警察,名為「煙警」。他們一旦出現,就沒收香煙、現金和賣煙的攤子。為了有效查緝,他們甚至開車急速穿行於街道。
2月27日這個黃昏,林江邁站在路邊,沒發現六個煙警突然從路口衝了出來。別的煙販子眼明手快,轉身夾起香煙板子,四下逃散,她卻手拙腳慢,沒有跑掉,煙攤子被一個名叫傅學通的煙警拿走,擺在旁邊的錢也被沒收了。林江邁想到自己沒了生計,當場跪了下來,拉著傅學通的手,也緊緊抓住自己的攤子,哀求煙警放過她。她的女兒林明珠才十歲,也在一旁哭求。然而煙警根本不理,抓起攤子,用手槍的槍托朝她臉打了下去,想讓她放手。不料,這一下打在她的臉上,當場血就噴了出來。她滿臉鮮血,哭了起來。
這時,站在旁邊的酒家保鑣眼看煙警打一個弱小女人,還是一個帶著小女兒的寡婦,當場看不下去了,就包圍了過來,高叫警察打人,要煙警把攤子還給她。不料那六個煙警看到圍過來的人群,都緊張起來,他們想突圍,就對空鳴槍,讓人群散開,分頭往外跑。
煙警根本不理,抓起攤子,用手槍的槍托朝她臉打了下去,想讓她放手。不料,這一下打在她的臉上,當場血就噴了出來。她滿臉鮮血,哭了起來。
煙警傅學通跑到旁邊路口時,幾個人又把他包圍了。他一緊張,手上的手槍連開了三槍,砰,砰,砰。有一槍恰恰好打在旁邊一個叫陳文溪的人身上。不偏不倚,命中左胸。還沒送到醫院,就斷了氣。林江邁則被送到附近醫院急救。
傅學通跑到永樂町的警察分局躲了進去,有人看到,就帶群眾追過去。
「嚴懲兇手,交出兇手!」但警分局趕緊把傅學通轉警察總局。群眾又追到位於中山堂旁邊的總局,繼續高喊:「嚴懲兇手,交出兇手!」
總局最後只好交代說,人已經交到憲兵團了。
群眾又衝向憲兵團,包圍起來,要求交出兇手。然而憲兵隊卻大鬥深鎖。當群眾不斷拍打鐵門,呼喊口號時,裡面燈光大亮,人們才看見一排端著長槍的憲兵,槍口對準群眾,一副準備開槍的模樣。
對峙之中,憲兵隊走出團長張慕陶,他用兩盞強光照著群眾,彷彿要讓他們無所遁形於槍口下,然後冷冷的說:「肇事者我們一定要嚴辦,你們先回去。」
但群眾不依,他再度聲言:「不能交給你們,怎麼處置是我們的事,你們先散開。」此時,他身後的長槍隊突然發出卡嚓一聲,向前跨了一步,彷彿即將射擊。
群眾正恐懼的當下,天空原本下著的濛濛細雨突然變大了,豆大的雨滴從天灑落。群眾趕緊躲入對面的《新生報》大樓的騎樓下。
最後群眾毫無辦法,只能衝入《新生報》,請他們明天一定要報道,才散開回家。
然而,被手槍打死的陳文溪家人卻不甘心。太平町本是生意場,酒家林立,黑道白道,龍蛇雜處,陳文溪大哥是附近的黑道老大,如何吞得下這一口氣。隔天一早,他發動了附近的道上兄弟,去找一家武術館的大鼓,用兩輪拖車倒過來推著,一人站在正前方,敲打大鼓,咚咚作響如戰鼓,一路號召群眾,一起要到長官公署去抗議。
從太平町到長官公署(現在忠孝東路的行政院),群眾沿街跟隨,愈聚愈多,有上千人。一路上高喊口號:「嚴懲兇手,殺人償命」「打倒貪官污吏」……
到了長官公署前,卻見到平時並無憲兵把守的大門,有一排憲兵在守著,大門緊閉,而高高的長官公署樓上,架著一排機關槍。群眾還在高喊「殺人償命,嚴懲兇手」之際,一排機槍忽然開始掃射。
沒見過這種陣仗的台北群眾,一下子呆了。有幾個人中槍倒地,鮮血從腹部胸口噴了出來。群眾嚇到了,趕緊往後逃散。但有人還不甘心,繼續大罵前衝。不料另一波掃射立即發出。又有好幾個人受傷。群眾大嘩,高喊「殺人啊,伊們殺人啊」,便向街角四散逃逸。
本來要來討回公道的群眾,被這機關槍一掃,如何甘心,於是分成了幾股,向各方散去。有的到了專責局一帶,帶頭去衝那大樓,上了樓,把裡面的香煙洋酒,都拿出來,在街道上放火燒了。還有人從裡面拿到現金,憤怒的高喊著:「燒掉這些貪官污吏的骯髒錢!」連錢也放火去燒。
他們邊燒邊喊口號:「反對專賣制度」「反對貿易制度」「打倒貪官污吏」。為什麼特別痛恨貿易制度呢?因為陳儀把台灣在戰後好不容易恢復起來的民間貿易,特別是兩岸的貿易,全部壟斷,由政府公營,民間需要的物資,全部向政府公營的貿易局購買。那品質差別、貨品不全、時間拖延之外,更重要的是價格貴得離譜。民間本來可以便宜方便經營的各種小生意,全部垮了。只剩下政府用貿易壟斷,在搶老百姓的錢。煙酒專責與貿易獨佔,不僅讓民間非常痛恨,更是搞垮台灣經濟的致命因素。因此民間就在此時喊出這樣的口號。
另有一股比較有知識的群眾,特別是一些文化人,他們衝到了新公園裡。
新公園裡面有一個廣播電台,他們衝到電台前門,要衝進去,被幾個電台的職員擋了下來。那電台職員也是台灣人,心中知道群眾的憤怒,也都表示支持同情支持,但礙於規定,不能讓群眾進入。就在爭執中,電台台長林忠從裡面走了出來。看到這場面,他低頭向職員低聲交待了幾句,轉頭走了進去。隨後群眾還要進去時,那些職員竟然不加阻止,就放手讓他們進去了。
一個面容白淨的二手書店老闆,顯然學過漢學,台語講得非常好,就坐在電台的麥克風前,在一個台灣職員的協助下,開始廣播。他是讀書人,講話有條不紊,敘述清晰,從林江邁到長官公署的機槍掃射,一路說下來,聽得民眾熱血沸騰,怒火中燒,平時所積壓的不平與憤恨,全面上湧。
全台灣的怒火,就此全面延燒。二二八事件,自此演變為不可收拾的局面。
(〈人性觀照下的二二八〉之1。標題由編輯撰寫,原題:一個賣菸婦人引起的暴動。明天續)
作者按:每年二二八總是會帶來政治衝突,彷彿成了魔咒。然而,我們有沒有可能從人與人性的視野出發,從看二二八的現場,看見整個大歷史的悲劇是如何形成的。此文原刊於《有溫度的台灣史》一書中。願此文可以讓人想想大事件之下的人性。
作者簡介|楊渡,詩人、作家。喜歡旅行、閱讀、電影和足球。最喜歡的地方,是新疆和阿爾卑斯山。大山大水,以及無盡的沙漠。最喜歡的電影是《直到世界的盡頭》。生於台中農村家庭,寫過詩、散文,編過雜誌,曾任《中國時報》副總主筆、《中時晚報》總主筆、輔仁大學講師、中華文化總會秘書長,主持過專題報導電視節目「台灣思想起」、「與世界共舞」等。著有詩集《南方》、《刺客的歌:楊渡長詩選》、《下一個世紀的星辰》;散文集《三兩個朋友》、《飄流萬里》;報導文學《民間的力量》、《強控制解體》、《世紀末透視中國》、《激動一九四五》、《紅雲:嚴秀峰傳》、《簡吉:台灣農民運動史詩》、《帶著小提琴的革命家—簡吉和台灣農民運動》;長篇紀實文學《水田裡的媽媽》;短篇小說集《九天九夜》;戲劇研究《日據時期台灣新劇運動》以及歷史紀實《有溫度的台灣史》等十餘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