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桂戰爭】國民政府統一後首場內戰 白崇禧為何由妥協到反蔣?
【藝文編按】本文節選自白先勇、廖彥博《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第一冊。北伐後國民政府統一中國,維持不到半年便爆發首場內戰「蔣桂戰爭」。本節交代蔣桂戰爭(1929年3月至6月)期間,白崇禧如何由建議同為桂系的李宗仁接受蔣介石開出的停戰和平條件,到後來堅決反蔣的過程。
1928年國民政府統一全國,可是蔣介石麾下軍閥派系林立,促使蔣以北伐結束為由,下令裁軍整頓各方人馬,因而引起各方反對。蔣介石於是採取逐個擊破的方法,先找新桂系的李宗仁開刀,1929年初,蔣介石在湖南培植親信,想奪取桂系控制的湖南地盤,桂系發覺後,立即向湖南增派軍隊 (即下文「湖南事件」,亦是國民革命軍北伐統一全國後,首次地方軍人的異動,後人亦稱為「兩湖事變」),雙方矛盾尖銳化。1929年3月26日,蔣介石指責桂系威脅中央,下令討伐,並暗地收買桂系將領陣前倒戈,原本駐紮河北之新桂系部隊由白崇禧指揮,白的部下多為唐生智舊部。蔣將唐生智從日本接回,並派唐生智赴河北唐山收買其被白崇禧收編之舊部兩個師,最終使白崇禧對軍隊失去控制,幸得國民革命軍第三十六軍軍長廖磊通知,白崇禧才在政變中僥倖逃生,乘船逃離河北。
蔣氏私下動作,此時的白崇禧自然全不知情。對桂系內部,白仍安撫主戰派將領,要他們隱忍退讓,對外則希望各方出面調停。
三月四日,南京方面由何應欽、陳儀等人向李宗仁轉達蔣介石對湖南事件和平落幕開出的條件:一、改組兩湖省政府;二、武漢政治分會與第四集團軍總部,由李宗仁等自動呈請中央撤銷;三、湖北湖南各軍退回原防。何應欽等人還傳達蔣的意思:「若不能完全遵照辦理,寧以武力解決。」李密電徵詢白的意見。白氏於隔天回覆,表示自己與李品仙、王澤民等人連夜商議,一致認為:
//此次我方政略、戰略均處於不利地位,不如暫時忍恥接收[受]其條件,然後將北方各師以編遣為名,調回武漢,整理兩湖。//
白氏表示,此乃萬全之策,希望李能速做決斷,「否則一旦決裂,我方兵力南北分離,未必能操勝算」。同一天,他又與部將廖磊、李品仙等人聯名致電李宗仁,籲請其盡量接受蔣介石提出的條件,使整起事件能和平落幕:「況四集將士誰非介公(蔣)部曲,應如何處分,何事不可從長計議。禧等已電請德公對介公所提條件,盡量接收[受]矣。」白氏力主桂系退讓,另還有一個重要理由。他在致胡宗鐸、夏威、陶鈞等人的密電裡表示:
「此次風潮因挑撥者多,恐難避免,我若能萬分忍讓,預料三代大會必有風波,因馬二決不甘居人下也。」所謂「馬二」,指第二集團軍總司令馮玉祥。白崇禧研判馮玉祥與南京方面衝突勢所難免,如果桂系能夠在這次湘變中隱忍退讓,三月中旬召開的國民黨三全大會上,局面必定會出現變化,如蔣馮之間先爆發衝突,桂系便能好整以暇,居於「隔山觀虎鬥」的有利地位。三月六日,白氏再次敦勸李宗仁:
以現在形勢論,從政略戰略兩方觀察,我方若與下游決裂,實難操勝算,兩敗俱傷,漁人得利而已,而民困未抒,何忍乎?兄等無論如何務須忍耐,以鎮靜處之,不必急急調遣部隊,先惹謠言。
「漁人」所指,同樣是馮玉祥的第二集團軍。白顯然看出,此時如果與蔣開戰,桂系勝算不大,因此竭力主張戰略收縮,以待後續變化。
與此同時,白崇禧諸多動作,都在呼籲和平:三月七日,他接受報刊記者訪問,強調湖南事件「始終須服從中央」,並破除自己已由北方祕密潛抵漢口的謠言。同日連致閻錫山兩通電報,除了稱湘變自己事前不知情、願意接受中央處分外,還懇請閻出面主持調停。
但情勢在八日出現重大變化,主要原因是李宗仁的態度強硬,不願讓步。三月三日,也就是當白崇禧正努力斡旋之時,李宗仁已經透過管道向蔣表示,南京所提各條件,「政(治)分會及總部取消尚易辦到,惟湘省軍隊回原防絕對難辦。」顯然不願放棄湖南。
李在三月八日這天通電辭去國民政府委員、軍事參議院院長職務,表面上為引咎請辭,實際上準備與南京決裂。李在隔日致電白,表示「某(指蔣)根本消滅我方,」而武漢要打破眼前難關,「為自衛計必須與馮(玉祥)聯絡,不必顧慮將來。至兄(指白崇禧)在平,須與各方敷衍又當別論,但不宜對馮有不好表示,做事以變通為要,不比個人交友,可以求全責備。」要白氏準備聯合馮玉祥共同反蔣。
李宗仁是桂系的頭號人物,主帥既然已決心與蔣開戰,白崇禧只好轉而為李籌畫戰略。「此次寧方(南京)小題大作,窺其計畫不僅奪取湘鄂,且欲飲馬珠江也,」白在致李的密電中表示:「將來我方主力似應用於大江南岸,進可以直取江寧,退亦足以佔領湘贛,與粵方緊為銜接,兵力集中似應本此要旨。」而江西贛州對於確保兩廣,具有重要戰略意義,所以戰事一開,桂系應由廣西出兵,先奪取贛州。「此著極關重要,望公早圖之。」白希望留守廣西的黃紹竑,開始祕密準備。至於武漢,白仍然認為「決不能守,更無所用其留戀。」他希望桂軍主力「在相當時機,應全師南返,」佔領湘南、贛南,與南京持久作戰,引誘敵軍深入,等到兩廣生力軍開到,「然後猛烈襲擊,一舉殲滅敵軍,勝算終屬於我。」
按照白的策略,桂軍縱使未能一戰而勝,也能爭取戰略主動。可是這時桂系上下,瀰漫著一股浮躁求戰的盲目樂觀氣氛,不但主帥李宗仁態度強硬,前線將領胡宗鐸、陶鈞等人氣燄更盛,兩人都是湖北籍,如今衣錦還鄉,不願放棄湖北地盤,聲稱「決心死在武漢」、「敗也絕不移動」。白的籌畫,最後竟無法實施。
三月十一日,立場與桂系接近的廣州政治分會主席李濟深入南京調解,希望和平解決湘變,但蔣介石研判「武漢無真實之覺悟,中央不能不積極準備也」。所謂「準備」,就是派人到河北策反白崇禧部。
策反白崇禧部一事,蔣氏早已祕密籌畫許久。白部在編遣後轄四個師與一個獨立旅,除了獨立旅韋雲淞部為廣西部隊外,其他都是唐生智舊部,蔣即利用唐來瓦解白部。先是一九二八年九月三日,胡漢民由歐洲返國,抵達上海,蔣得知後非常緊張,以為李宗仁等將擁胡倒蔣,便找來與唐生智舊屬劉興,給一百五十萬元活動經費,要劉到天津、塘沽,把白崇禧指揮的部隊搶過來,並說:「如果可以把健生捉住,便殺了他。」這時白還在灤河前線,與直魯軍對陣!由此也可知白部糧餉遲遲不到(見本書第一章),是蔣氏蓄意所為。根據唐生智派駐在上海的代表龔浩回憶:一九二九年一月間蔣派人與其接觸,之後又由何成濬居間聯繫,開出條件:
「(白崇禧)部隊拉過來,官兵一次發三個月餉。」蔣的分化策反,效果良好,據一名此刻在北平白軍中的唐生智舊部向蔣密報:「自唐部歸白,湘桂歧視」,白又「年少喜事」,原籍湖南的官兵「既憂飢困,又恐從白陷於不義」,軍心極度動搖。
這次策反行動,蔣百里是幕後軍師,蔣介石的左右親信張群、宋子文、朱紹良等均有參與。龔浩為唐生智打頭陣,於三月五日祕密抵達天津,約一星期後潛至唐山軍中,會見各級將領。他宣布兩點:各軍必須採取行動,脫離桂系,如果做到,他負責發放軍餉三個月。唐生智本人也在何成濬安排下,由上海搭輪船抵達天津。這時白崇禧對於何成濬的動向已有警覺,「何成濬到平召集一、二、三集團(軍)將領開秘密會議,出示蔣之密令,授一、二、三集團以監視我軍之任務,」白於三月十二日致李宗仁、胡宗鐸的電報中表示:「一、二、三集團態度已漸明瞭,且據確息我軍如南下,恐友軍必在途中截擊,何成濬更明白表示,禧須離開北平。」但蔣用唐生智來北方接收舊部,白全被蒙在鼓中,他日後回憶:「外面風聲一天天緊起來,我完全不知」。
三月十四日,蔣方動作迫在眉睫。蔣致電何成濬,要求「白之行蹤,應追探明」,對於通過保定、天津與石家莊的車輛,均要嚴格檢查。十五日,國民黨三全大會召開,蔣氏決定對桂系用兵順序:「先解決唐山叛部,並調兵至德州布置,然後再在長江發動,解決武漢,並由江西入湘,解決湘局」。十六日,白崇禧接受記者採訪,尚表示「湘事發生,風雲緊急,余迭電請求和平,曾先後披露於報紙,現幸中央以寬大處之,湘事可以了結。」同日,蔣在給何成濬的密電中說,「據日本人消息,白有要求該部通過濟南之消息,」認為白起兵謀叛已有確據,因此要何「加速進行」驅逐白崇禧計畫,日後白部軍餉可由中央負責。何於十七日向蔣報告,「處置韋部及唐山白部已有妥善布置,毫無顧慮。四集在北各部驅白通電二、三日內可發出」,唐生智將到唐山接管部隊。十七、十八日,蔣又連電何成濬,要求何與東北張學良洽商,「負責監視唐山叛部」,「對白務須拘捕,並可懸賞若干」。
但白崇禧搶先一步,於十六日潛離北平。原來,當晚,廖磊、李品仙突然求見白氏,表示部隊不穩,他們已無法控制,接著透露一個更驚人的消息:唐生智在南京策動下,即將抵達天津,白再不走,恐怕有殺身之禍。廖磊要白立即隨他離開,沿途已經布置妥當;白表示自己沒有盤纏,此時武漢方面的軍餉二十萬元恰好匯到,李品仙即拿出一萬元做為白的旅費。廖磊一路護送白到天津大沽口,登上日本輪船「大連丸」,先開往日本九州門司港,隔日船抵上海。白本欲和李宗仁會合,但接到上海市長張定璠傳來的消息:蔣要上海衛戍司令熊式輝登船捕人,於是緊急換船,轉往香港。
白氏走得十分倉促,甚至來不及通知妻子馬佩璋,後者得到丈夫出走消息,方才趕緊攜尚在襁褓的長女先智,連夜雇車到塘沽搭船南下。
三月二十日,李品仙等第四集團軍前敵將領通電擁護中央、聲討白崇禧,並懸賞五萬元捉拿;二十一日,唐生智重掌舊部,宣布就任原來白部改編而成的第五路軍總指揮,而廖磊因為掩護白氏出走,遭到唐撤職。
這次白崇禧因麾下部隊被蔣介石策反,不得不倉皇出走,在他心中留下一道極深的陰影。「我指揮的隊伍除韋雲淞一師外,都是唐生智舊部,我能運用這支隊伍,都是靠中央命令,中央要我西征,要我結束西征,要我北伐,要我肅清關內完成北伐,我都奉命而動。」白說道:「而中央堂堂正正派一個叛將來拆我的台,不要我,行動出我意外,」一九六六年十一月,白氏接受口述歷史訪問時,還是難掩憤慨:「蔣先生清黨時,唐生智被共產黨利用,成為反蔣的主角,後來蔣先生竟用他來拆我的台。」
李品仙等人被迫通電聲討白崇禧,說他「陰主武漢,逆謀破壞中央威信,強令該軍撤退開灤,襲取平津,佔領徐海,進逼首都」,這當然是欲加之罪,是蔣陣營派給第四集團軍將領的說詞,因為沒有證據顯示,白曾制訂此一野心計畫。但這同時也反映出蔣對於白崇禧能力的清楚認識,奈何這樣的認識,全從猜忌和恐懼著眼。從蔣白關係來看,一九二七年八月蔣氏下野時,即起滅白之心;此次唐山部曲遭蔣策反,則讓白崇禧走上反蔣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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