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文化在足下 作家劉偉成遊日手繪水渠蓋|《影之忘返》
我大學時的本科是「人文學科」(Humanities),此科在外國雖已發展出相當規模,但在九十年代的香港,可真是新興學科。每次親朋聽見我回應自己所讀的科目後,都不出兩個反應:抑是滿臉孤疑反問即是「人類學」嗎?後來我答膩了便只苦笑一下,記得有人追問:「那要挖古頭骨?香港有這些考古地點嗎?」抑是憂心忡忡地問:「畢業後可幹甚麼行業?」自此我自己對「人文學科」的解說也不斷演進,即使再沒有問起,即使這科目已廣為人識,我內心還是嘗試為它找最貼切的定義,其中一個有效方法就是看書店的「人文」類別的書架上放了甚麼書種。
⿻⿻⿻ 廣島人孔蓋 ⿻⿻⿻
圖、文|劉偉成《影之忘返》
挽救傳統的華麗補丁 —— 日本「人孔蓋」考察
劉偉成|香港土生土長,現為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學系哲學博士,現職出版事業,為浸會大學兼任導師教授寫作、編輯與出版的技巧。曾出版散文集《持花的小孩》、《翅膀的鈍角》、詩集《瓦當背後》、《陽光棧道有多寬》。曾於2017年獲邀赴美參加愛荷華大學的國際作家工作坊。
1 考察日本「人孔蓋」的原因與意義
通過綜合書目的主題,便可知道學科涵蓋面,從而歸納出定義。只是放在此架的書種,不少都是早已熟悉的如弗洛姆的《愛的藝術》、班雅明的《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卡繆《薛西弗斯的神話》等。本來以為還是要在抽象概念自行推衍到生活層面。怎料某次在二樓書店的人文書架上赫然發現卡特(W. Hodding Carter)的《馬桶的歷史——管子工如何拯救文明》(Flushed——How the Plumber Saved Civilization),闡述一項平常為人刻意忽略,當不能忽略時往往是帶來了大麻煩之事,可想像到其重要性,我們始終沒有靜心想想如果沒有了這些管子工,整個城市會變成怎樣?可能人類文明也無從發展起來。林行止在《說來話長》中的〈便便古今談〉便以水廁的發明為人類終於進入文明世界」(final ascent to civilization)的標示。如此從生活,還是最為人刻意忽略的意識的邊陲,一路提升到人類精神文化層次,可說是人文學科內見過的跨度數一數二地大的研究課題。這可說是以羣體的籌謀分工,甚至犧牲去解決社會共性厭棄之日常難題,這使事物在工具理性外多添了一點價值理性。
⿻⿻⿻ 廣島紙鶴塔|十一和十二樓內部 ⿻⿻⿻
在《馬桶的歷史》中記述1859年倫敦發生了極其嚴重的惡臭事件:「在這個酷熱潮濕的夏天,只要從夜間醒來,你就不得不奔到最近的便壺上嘔吐不止,都是因為泰晤士河和城市的大街小巷散發出來的惡臭。倫敦《城市通訊社》宣稱,『語言的斯文完蛋了,泰晤士河發臭了,吸進過那種臭味的人永遠也忘不了,他還能活着記得這種味道已經算他萬幸了。』氣味太臭,人們認為這種臭味足以致他們於死地。他們成羣結隊逃離這座城市,議會大廈——泰晤士河邊一幢新建築——的管理者們慌忙把大廈珍貴的窗簾統統灑上帶有漂白粉的水,試圖阻隔空氣中的臭味。」我想起初版於1843年,狄更斯的《聖誕頌歌》(A Christmas Carol)中有一幕指史古治(Scrooge)已故的合夥人馬里(Marley)的靈魂回來勸諫史必須改過自身後飄出窗外,史古治追上去外望,便見倫敦漫天鬼魅,我想那是當時惡臭薰天的最佳描述。如此情況當然是令傳染病蔓延,人口外流,城市的文明根本無從發展起來。要一個城市成長,首先必須讓它有呼吸,如果一個城市像十八世紀的倫敦,它一定會休克,所以看一個城市如何應對污水這類「陰翳面」,便大概可推斷其「文明」程度。
⿻⿻⿻ 廣島紙鶴塔 ⿻⿻⿻
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抨擊日本在西方現代性思潮下,很快便甘願揚棄自己的文化傳統,全面接納西方科技帶來的淘洗。所謂「禮讚」,只能算是谷崎在明治維新巨輪下的一點小嘮叨,例如書中的〈廁所種種〉,便是在接納現代抽水馬桶時,期盼在細節上保留一點日本傳統美學元素,例如想像沖水器的手把可否改為木製,可否不要令整個廁所充斥白瓷的光潔。倘若跟三島由紀夫的剖腹自盡的抗議形式相比,谷崎只算是耍耍嘴皮子罷了。他所強調的「陰翳」就是他心目中傳統美感的表現特徵:「我們東方人善於在平凡無奇之處製造陰翳來創造美感。有首古老和歌吟詠,『撿拾枝梗結柴為庵,拆解之後復歸野原』,我們的思考方式正是如此,美不在於物體本身,而是在物體與物體形成的陰翳、明暗。一如夜明珠如果方到暗處會煥發光彩,曝曬在白日之下卻失去珠寶的魅力,離開了陰翳的作用,美也將不再是美。」簡言之,就是西方美學崇尚的大片光潔面,實在需要東方「陰翳」的襯托才能顯得更立體和透現一種神祕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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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到日本旅行的朋友,大概都體會過這個民族對廁具研發的用心:座廁配備了動態偵測,只要有人走近便會自動打開廁蓋,並啟動廁板內的發熱功能;進行時又會播出音樂以掩蓋如廁時發出的尷尬聲響,又可按性別選擇噴水幼管伸到哪個位置清洗;又可調校沖廁水量……這些都是谷崎所指的西方文化的亮白,而日本的明治維新則很成功地令國民對這些西方現代性中的強調的亮麗全盤接受,便科學成為了「偽宗教」(pseudo-religion),自己的傳統彷彿變成了沖廁後的污水,給推到與平常生活無干的層面。谷崎其實是在呼喚如何將「現代性」和「傳統」結合而成為「現代傳統」。李兆忠在《曖昧的日本人》中指日本是個有潔癖成性的民族,而谷崎之呼喚陰翳其實也是為了更突顯光潔的一面,換句話說谷崎是在追逐「光潔的陰翳」。
可能日本人也意識到自從明治維新後,新一代年輕人對傳統文化的刻意忽略近乎我們平常人看待「污水」。大概因為這樣,日本開始在「水渠蓋」上繪畫許多關於傳統文化的圖案,我想起初只是想為街頭添色彩,但當要繪畫一些代表自己城市、文化的圖案時,便只有向「傳統文化」方面着手。在小思的《一瓦之緣》中提及過日本出版的《路上觀察學入門》,此書中提出了相對於「考古學」的「考現學」理念,顧名思義,就是通過考察現在生活處境來豐富自身文化傳統,換句話說,這亦是締造「現代傳統」的重要門路。「考現學」有點像小思提倡的「文學散步」,但「考現學」範圍更廣泛,也更瑣碎,「考現學」強調的是讓資料組織起來後,說不定可衍生出意義來;而「文學散步」則是以「文本」出發的考察。除了《一瓦之緣》,小思還在2018年出版了《日影行》(修訂版),兩本散文集都是以日本文化為觀察對象,進而折射出自身中華文化不同稜面的光影,嘗試從日本這個「可敬又可怕」的對手中,找到「自強」的方向。我讀這兩書後不禁想,這不就是我心目中的「人文學科」應有的含藴嗎?由於上述的文化閱歷,我開始考察日本的「水渠蓋」,看看能否領悟到「考現學」的觀察竅訣和對自己的文化會折射出怎樣的省思。
2 高松的人孔蓋:日本民族性中的旋渦
在日本「水渠蓋」被稱為「人孔蓋」,《路》書中收入了最先考察「人孔蓋」的「考現學家」林丈二的報告:「這些孔因為是要讓人進去作業的孔(這是英文的manhole直譯而來),但路上也有許多孔,是人不用進去就能作業的孔,為甚麼它們一概稱之為人孔蓋呢?根本就是個謬誤。儘管如此,卻沒有一個正式的稱呼來形容路上的蓋子,令人覺得唏噓。」我覺得只要將「人孔蓋」視為「人文」的「人」便無須唏噓,而那精緻的,關於各地傳統的蓋面設計,可說是「光潔的陰翳」的體現,是在熙攘的大街上「挽救傳統」的華麗補丁。既然地下的各種管道是「拯救文明」,令城市和城市的人可以呼吸,免於瘟疫蔓延的重要設施,那不如乾脆叫它「文孔蓋」,英文則是 “Civil-hole”,反正“Civil”除了「文化」,還有「民事」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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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林丈二,《人孔蓋 :低頭看腳下的歷史藝術館》作者石井英俊也曾對日本各地的人孔蓋作詳盡考察。「人孔蓋」按圖案大致可分為「地方色彩」(包括大自然勝景、歷史建築、相關神話和史跡)、特產(包括農產品、傳統手工藝,甚至受歡迎的漫畫角色)、特色活動(包括當地祭典、運動項目和傳統表演藝術),全書資料詳實,內容全面,只是不知為何看久了總覺枯燥,稍欠情致。我想如果能給「人孔蓋」的闡述多加點人情味便更好了,我遂嘗試以帶有温感線條手繪代替如實反映金屬冷感的實物照,然後再以「人孔蓋」為中心延伸相關的風物故事。
⿻⿻⿻ 《影之忘返》內頁圖文設計 ⿻⿻⿻
在我旅日的印象中,人孔蓋中涉及史事的屬少數,可能由於複雜的來龍去脈較難在細小的蓋面呈現出來之故。記憶中只見過香川縣高松市的「源平合戰」的重要戰事「屋島之戰」凝定為源經義派出神箭手那須教經的挑戰:在小船頭立起「扇之的」(即在扇面繪上靶心,應該不是有些人所說的是日本國旗的「日之丸」),並要一少女站在旁邊。那須與一必須在遠距離和晃盪的海面上射中靶心,不然便會傷害到少女。我不禁想少女是否那須的情人?就像席勒的劇作《威廉‧泰爾》(William Tell)所記事蹟:神箭手威廉因反對暴政而被捕,當地總督要他在百步之外射下他兒子頭上的蘋果。威廉一箭便射落了蘋果,然後對總督說:「如果這一箭沒有射中蘋果,那麼第二箭便會射向你的心!」如少女跟那須並無任何情分,那須便不會像威廉那樣道出威嚴又淒美的回話,誠然史事並非戲劇,我們不應抱持旁觀娛樂的心態觀之,只能說戰事中出現如此富戲劇性的比試場面,也真的可視之為武士道精神的體現,怪不得時至今日仍會以「人孔蓋」來凝定這個畫面。
「屋島之戰」原來的戰場在盛產烏冬的巑岐港口附近,傳說源義經不理當時正颳着暴風雨仍決意從京都的渡辺港駕船繞過淡路島到達四國再推進到屋島。上述水道現在有全世界跨距最大的吊橋「明石海峽大橋」,連接本州的神戶和淡路島,另有「大鳴門橋」連接淡路島和四國德島縣鳴門市。後者橋下有「渦之道」讓遊客近距離觀看兩股海流形成的旋渦。兩座大橋堪稱世界級工程,由於海峽常有颱風吹襲,而且海流湍急,看着橋下的旋渦,便會想當天源經義下令冒着風雨向屋島進發真的不知是莽撞還是勇銳。可能瀨戶內海的颱風始終不及外海的規模,須知當日東侵的蒙古軍亦是因為日本人稱之為「神風」的吹襲而覆沒。
日本高人氣的長壽動漫《火影忍者》的主角為「渦卷鳴門」,其創作靈感大概是來自這裏的旋渦,只是鳴門卻非「水系」忍者,他屬於「風系」忍者。他的絕技「螺旋丸」就是將內在力量(查克拉)在手掌凝聚成球丸狀,然後像炮彈一樣推向敵人,螺旋丸之後演變出如「螺旋手裏劍」等許多不同招式,基本原理還是脫不掉旋渦的凝聚。《火影忍者》的時代背景雖屬虛構,包括了五大忍國割據,頗像平安時代的日本,經「屋島之戰」後,平家將瀨戶內海地區拱手讓予源家,加速了平家的覆亡。李長聲在《日邊瞻日本》(或《哈,日本——二十年零距離觀察》)中的〈日本的內戰〉如此收結:「日本古典文學有一類軍紀物語,專門寫內戰故事,最有名的作品是描述源平爭霸的《平家物語》。開篇有云:『祈園精舍之鐘聲,有諸行無常之響;沙羅雙樹之花色,示盛者必喪之理。』而中國《三國志通俗演義》雖然也說『是非成敗轉頭空』,但『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豁達多了,完全是現世的,由此也可以看出中日史觀之不同。」換句話說,中國史觀乃重現世,所以顯得豁達?那麼難道日本史觀是重超世?所謂「示盛者必衰之理」,可視之為武士道精神的一種體現,像櫻花那樣在最燦爛的時候殞落,不啻亦是「光潔的陰翳」的追求,甚至可跟「大東亞共榮圈」的「共榮」理念沾上邊兒。
⿻⿻⿻ 廣島和平紀念公園「兒童和平紀念碑」。紀念碑是紀念一位名為佐佐木禎子的女孩——她於一九四五年廣島原爆倖存下來,以為該有後福,怎料十二歲時因輻射後遺症患上白血病。禎子發病後聽到千羽鶴的傳說,開始以包裝藥物的紙來摺。如果紙太小,就用針頭來摺,最後真的完成了千隻。可惜她的願望沒有成真,並於一九五五年十月病逝。本來她的倖存為人帶來美好願景,她的早夭因而令人分外傷痛。禎子的同學發起建立紀念碑,引起廣大迴響,人們紛紛捐獻。紀念碑終於在一九五八年建立,紀念她和原爆中罹難的兒童。 ⿻⿻⿻
只是日本人卻又對極至的「榮」和「盛」感到恐懼,並非真的能像賞櫻那樣淡然接受。為了消弭落單的恐懼,還得強調「共」,「共」就是「大和民族」中的「和」的含義—— 根據日語字典《廣辭苑》,「和」除可解作「温和」、「和睦」,還有「調和」、「團結」,甚至「使一致」的含意。而那個「使」字更是可圈可點,究竟怎個使法,用多大力度去「使」?日本前首相橋本龍太郎,為右翼鷹派人物,很積極參拜靖國神社,他在1997年訪問中國瀋陽的「九一八紀念館」時寫下「以和為貴」四字。這表面上是叫雙方建立互信尊重,但我總是主觀認為,從橋本狡黠的笑容看來,他寫下的那「和」字仍脫不掉「共榮」中「使一致」的含藴。這種盛衰惆悵和躊躇的情緒可能就是二戰時日本軍國主義者的心態。旋渦,正是這種矛盾意緒的最佳象徵,可說是日本「曖昧」民族性的顯影。潘乃德(Ruth Benedict)在其人文學名著《菊花與劍》(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中便如此精準地概括了日本人的矛盾特質:「日本民族無與倫比的兼具了下列各種性格:好戰而祥和、黷武而好美、傲慢而尚禮、呆板而善變、馴服而倔強、忠貞而叛逆、勇敢而懦弱、保守而喜新。」
3 廣島的人孔蓋:千羽鶴的奉納
大江健三郎在1994年的諾貝爾獎獲獎感言〈曖昧的日本的我〉中,便道出了這種矛盾的民族特質將日本推向怎樣的窘態:「日本的現代化,被定性為一味地向西歐模仿。然而日本卻位於亞洲,日本人也堅定地,持續地守護着傳統文化。曖昧的進程,使得日本在亞洲扮演了侵略者的角色。而面向西歐全方位開放的現代日本文化,卻無沒有因此而得到西歐的理解,或者至少可以說,理解被滯後了,遺留下陰暗的一面。在亞洲,不僅在政治方面,就是在社會和文化方面,日本也越發處於孤立的境地。」大江所說的「陰暗面」跟前面提及的谷崎的「陰翳」不同,谷崎指的是相比於西方的「光潔現代風」,東方傳統文化所突顯的陳舊「暗調」特質,而大江所指的則是既然已全面擁抱西方文化,為啥總是不被當作自己人而生的憤恨情結。帶着這樣的文化迷思去考察廣島的人孔蓋,便會讓你進一步體會到曖昧情結如何勒痛了日本人的神經。當你踏入廣島,你會因其重建的勇毅而心生敬意,就像置身波蘭華沙,你彷彿看見好不容易鎮定下來的心神,謙卑蹲下,默默撿拾可重用的材料,不時吹吹撥撥,輕撫端詳瓦礫上的細緻紋理。只是廣島比華沙更強調自己受難者的角色,在和平紀博物館內也沒有提及自己的侵略行為,只強調西方原子彈的殘酷威力和廣島市民如何堅忍,其實是將「示盛者必衰之理」粉飾成「櫻花雪」飄落的淒美場面。
在廣島的和平紀念公園中有一座「兒童和平紀念碑」,是由佐佐木禎子這位女孩的塑像托着紙鶴,遠看竟猶如耶穌給頂在十架上。她是原爆的倖存者,怎料時因輻射後遺症而患上白血病。禎子發病後,聽聞了「千羽鶴」的傳說,期望摺出千隻鶴後便能如願康復。那時物質匱乏,連紙張也不易找到,禎子便用各式各樣的包裝紙來摺,和平紀念博物館內也展出了她所摺的紙鶴。她的故事引起了很大的迴響,於是千羽鶴便逐漸成為廣島的象徵,連人孔蓋上的圖案也是一串串的千羽鶴。倘若人孔蓋沒有上色,真的不易看出那是祈願用的「紙鶴串」。和平紀念公園內的「供養塔」旁便有一個「鶴奉庫」掛滿了來自各地小學的千羽鶴。而在原爆拱頂附近則有新建的紙鶴塔,離開原爆點只有100米距離。塔的11樓有整座樓高的透明管道可讓遊客將祈願的紙鶴擲下去,如此紙鶴便會不斷累樍,我參觀時紙鶴已積到三層樓了。
⿻⿻⿻ 富山市松川|櫻橋上的人孔蓋與風景 ⿻⿻⿻
廣島的千羽鶴因連繫上禎子的遭遇,份外惹人憐惜﹐稚子的純真特別能喚起人類的同情心,更可將成年人發動戰爭的罪責推遠,將「以和為貴」從「使一致」推到「和諧共處」的一邊。事實上,千錯萬錯,都是成年人的錯,稚子無罪更無辜,,以此宣揚和平,確實有效,但願「稚子之死」不是「光潔的陰翳」的表現劇目,更不是成人推卻反思之責的策略。我想起在長崎看過一本繪本,當中的一個跨頁圖,像狄更斯《聖誕頌歌》中漫天鬼魅飄盪的場景,炙熱的輻射波中同樣飄滿透明的靈體,你不會忍心說那象徵臭味,因當中全是胖胖的臉蛋兒。廣島的人孔蓋中有一款頗常見的是穿着棒球裝的鯉魚隊Carp娃娃,而此娃娃形象也跟不少商品拍合起來,最典型就是一向主打小孩奶類食品市場的不二家——廣島給打造成重視年輕一代的活力城市。最近廣島和長崎兩個原爆重建城市居然給日本人自己選為最宜居城市。今年2020年香港文憑試的歷史科有一道要學生評論「日本侵華是利多於弊說法」的考題而閙出一場熱烘烘的政治風波,最後考試局被迫承認題目偏頗,得撤消題目。我不禁想如果給廣島年輕一代出一道歷史題要他們評論:原爆對廣島發展乃利多於弊的說法,真的不知那些長大的胖臉娃娃會怎個答法。
⿻⿻⿻ 姬路市大街的人孔蓋|松川沿岸所見的兩種櫻花 ⿻⿻⿻
關於「日本侵華」這個話題,我便想起小思的〈靖國神社內外(一九八二)〉(見《一瓦之緣》,香港:中和出版,2016)中談到日本政府竄改教科書之舉寫道:「日本人是羣性很強的民族,在國家整體中,日本人會失去『個人』。現在『無事』狀態,他們還會個別地表示自己的意願,一旦『有事』,他們會毫無異議投入整體行動中,而在他們立場說,這也是應有的本份。因此,我們只有自強,才是自救的好方法。」小思寫過幾篇關於「靖國神社」的文章,指它是「最能顯示日本侵略野心的温度計」,她也曾囑我要去看看,就像當年左舜生老師提議她要去看看一樣。但不知為何,我至今還未曾去看過,我也曾問自己為甚麼不欲去看。難道是為了杯葛供奉在內的東條英機?可能我是接受不了連「無事」狀態下日本人也表現出撇棄個性、擁抱共性的決志。每次想到這樣的決志曾為人帶來何等巨大的苦難,我便不欲去看,或許我是更害怕面對自己民族的不爭氣,由此我不得不佩服小思的勇氣。
4 金刀比羅宮的人孔蓋:「個性」與「共性」的牽扯
如果說日本的神社最能表現日本人的「共性」,相信沒有多少人會反對。全日本有多達八十一萬所神社,彷彿都有着劃一的格局和氛圍。到過日本多次,也參觀過不少神社,其中香川縣的金刀比羅宮是給我較深刻印象的。金刀比羅宮原來是類似香港的天后廟,歷來廣為漁民、海員等祈福參拜,所以每年都會舉行祭典超渡於海上殉職的海軍,二戰前是告慰日本海軍的亡靈,戰後則是為海上保安廳殉職者而辦。它沒有像靖國神社那樣,在死後依然給政客縛在地上用來擺姿態、爭籌碼。跟天后廟不同,它不是建在海邊,而是山上,大概這樣才能讓人看到較寬廣平靜的海景,而不是近岸因水淺而頻生的浪頭簇擁的洶湧。由山腳到山腰的本宮要先走785個階級,當然遊客可選擇乘車到半途才拾級而上,只是多數人會選擇從山腳起步,走足全程,當作給自己的考驗。半途上所見的人孔蓋設計是挑夫摃人上山的情景,看見時我還心諳:既然怕辛苦,不願付出勞力,又何必來祈福?加上沿途還有許多小店,邊逛邊拾級而上,也不覺怎樣辛苦。怎料,回程下山時卻見一位孕婦靦腆地坐轎上山,大概是來祈求生產順遂,我當下才恍然大悟—— 如果將自己或小撮人的「個性」強硬變成了羣族的「共性」,便會出現許多的歪曲和傷害。那麼,靖國神社非但是軍國主義的「温度計」,更是在「無事」的太平裏呼喚「共性」的擴音器。
⿻⿻⿻ 姬路市人孔蓋|姬路市市花|大天守閣 ⿻⿻⿻
金刀比羅宮的吉祥物之所以是「狗」乃因江戶時代庶民被迫服膺那種「共性」而禁足,不能外出,所以只好將要祈福的木牌掛在「代參犬」的頸上讓牠們將之帶到神社。現在神社內也有小狗護身符出售。代參犬的忠誠和服從,可能亦是令「共性」輕易給摻入侵略野心的原由。阿列克斯‧科爾(Alex Kerr)在《犬與鬼——現代日本的墜落》中以中國《韓非子》的寓言來概括日本社會的困境—— 話說中國古時有皇帝問宮廷畫師:「甚麼易畫?甚麼難畫?」畫師答:「犬馬難描,鬼魅易畫」科爾所指的「犬馬」就是平常生活中都見到的處境,而「鬼魅」則是沒有人見過的未來願景,如果套到本文的討論話題中,那麼前者便是傳統文化的保全,後者則是像當日「明治維新」給國民描劃全面擁抱西方的美好畫面。而日本國民像「代參犬」一樣的忠誠,往往令那「共性」變質:「日本政治體系在實際運作中的權力是相當隱性和排他的,國民不敢說不,而莊家注定是最終的贏家。儘管缺乏強有力的領導者,但『日本股份有限公司』內的一切似乎依然順利地進行着,這正是所謂的『謎』。充滿敬意地敍說日本政府如何巧妙而輕盈地帶領國民神奇地避免了一切不和諧,越過那些令西方飽受困擾和煎熬的一個個市場深潭,諸如此類對日本治國之法的讚賞有加的作品就更多。然而,正當日本研究家們『嘖嘖』驚歎於這台潤滑極佳的引擎如何高效自如之時,卻根本未注意到整艘大船正駛向岩礁。」這大概就是「共榮圈」為何「共」出這樣的大災難來,給別國弄出「大屠殺」的慘劇,給自己弄出「原爆的哀歌」。只是這種躲在大江所謂的「陰暗面」中的鬼魅願景強求「共性」的特質難道是日本獨有的文化病癥嗎?如此診斷描述對於我們來說,不是也似曾相識嗎?
⿻⿻⿻ 《影之忘返》內頁圖文設計 ⿻⿻⿻
5考察的感悟:照亮「犬馬」的「高燈籠」
由於金刀比羅宮附近有着漂亮的櫻花隧道勝景,所以人孔蓋周邊圍着櫻花圖案。對於日本各地的櫻花隧道,我確實相當迷醉,尤其美煞的是映襯着富山松川岸邊高台上的富山城。這些城池明明是根據唐朝建築興建,現在卻又像神社一樣,在日本不斷衍生變成了地道的日本文化環扣。姬路城是日本境內的「三大名城」,它可說成為整個城鎮的中心,由於它的形態像白鷺,所以「鷺草」亦成為那裏的「市花」,那裏的「人孔蓋」也以這種澹雅高貴的花貌為圖案。鷺的形態和品德可說已成為了當地的文化圖騰,市民都努力用心守護着這座「光潔」與「陰翳」相互映襯的傳統文化結晶,我心中不禁想起如此唐風的建築在中國可說已所剩無幾……
⿻⿻⿻ 富山市人孔蓋:立山三山和奶薊草圖案|越中反魂丹:池田安兵衞老鋪 ⿻⿻⿻
當我看見輕井澤人孔蓋上的白樺樹構圖,不知為何,我想起大學時一位老教授的話:「被迫下鄉那十年不斷砍掉原生的樹,栽種經濟價值高的橡膠,那十年除了很成功地破壞了海南島的生態外,一事無成。」我便感到茫然,可能這正是大江口中所謂的曖昧的茫然。當我看到富山市整整一世紀售漢方藥品的池田屋店外的人孔蓋上是製藥用的奶薊草圖案圍邊的設計時,我便不禁唏噓,雖說為了推行明治維新,這民族高呼了「脫亞論」,全面擁抱西方文明,卻始終還沒完全甩掉漢方成藥的研發,我們則近二、三十年發覺有利可圖才開始將之系統化。最近甚至傳出想立法禁止市民批評中醫藥療效,違者當作「尋釁滋事罪」論處。在池田屋中看他們製作「越中反魂丹」功序,還是手作程序居多,都不見得現代化到那裏去,但我們到日本往往會買漢方成藥,在不少藥妝店都特設退稅櫃位給我們這種中國遊客大批買貨。感覺就是想體驗唐朝風範,現在得去京都一樣無奈。我曾訪問過一位內地來的同事為啥這樣喜歡買日本成藥,她很決斷地答:「誰叫我們連奶粉也會令孩子變大頭娃娃!」常言道看一個民族如何對待下一代,便大概可推測到它的未來。記得在繪畫這人孔蓋時,腦中不斷浮現魯迅《藥》的種種象徵:華老松為了救治兒子小栓而去弄來人血饅頭,悲哀不是老有老栓塞,而是原來「小栓」還是會同樣變成「老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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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境內有許多千奇百怪的博物館,東京便有「排污系統博物館」,向參觀者展示自己是如何使城市免於「栓塞」,不會像狄更斯時代的泰晤士河畔兩岸瀰漫着惡臭。參觀者甚至可以深入地底,人孔蓋的下方,站在大污水管道的天橋上看污水淌流,頭上是分析各種氣體的量度計。日本人對於「難描」的「犬馬」問題也不是一味迴避,他們擁抱西方後,只要肯回頭關顧,他們的「共性」便會化為對公共的細意關注,即使是「犬馬」問題中最最厭惡的排污問題,也會描得出色。小思呼籲了解日本後要自強,很對,但焦點不要只放在「強」字上,重要是「自」,如何貢獻一己之力,共同應付難描的「犬馬」問題,但與此同時,卻又必須保有自我,能夠獨立思考,不要在「共性」的主旋律中,埋沒自己的唱調,要在自己的崗位上,以創意排解難點,精進技法。只有這樣才能在「難描」的前提下依然可以描得細緻,才能更深刻地體會到自己在「共性」上發揮的作用,可能這才是最接近我心目中「人文學科」的定義。正如《火影忍者》中的渦卷鳴門常掛嘴邊的話:「護衞牽絆,就是我的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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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川縣松川旁的人孔蓋上有類似神社「常夜燈」之物,但體積要大一點,這在松川沿岸都會見到,令我想起香川縣琴平的「高燈籠」,它不過是明治維新前的燈塔。顧名思義,它不過是個點火的大燈籠,與現在運用強力電燈泡的燈塔相比,便成了「小矮人」,但它站在被淘汰的時代邊崖上,卻依然不亢不卑地展現自己的姿態和價值,我於是寫下了〈高燈籠〉一詩,末節大概就是我對「自強」的「自」字的詮釋:
面對充滿光害的天空
我不過是個燈籠,給傲骨撐起
不易轉向,偶然碰上穿梭時空的古魂
我便是一尊矮燈塔,不再點亮的窗
像待補的網罟,在未蒸盡的濡濕中
殷殷訴說空虛才是自由的謚號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標題為編輯撰寫】
書名|影之忘返
作者|劉偉成
出版|中華書局(20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