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也斯|《香港志》尚未收錄的文學香港 尋找「抗衡的美學」
編按:2013年1月5日,著名香港作家也斯(梁秉鈞)辭世。筆名也斯:也,虛字,如之、乎、者、也,不帶字意;斯,同是虛字,如斯、矣、兮、哉,同樣不帶意思。他取名也斯,因為欣賞也、斯的特質,不受單一意義規範,也不受一種學說或任何預設的思想所限。也斯以筆名寫小說散文評論等,以原名寫詩,1970年代末出版首本詩集《雷聲與蟬鳴》,香港詩人、傳媒人李國威(1948-1993)在《文藝》季刊(第18期,1986)發表近一萬字的文章〈尋找一位詩人〉,詳談《雷聲與蟬鳴》及其他,提到與也斯相處的片段。本版轉載文章,在也斯辭世後八年、李國威辭世後二十八年後的今天,紀念兩位已故香港作家如何對話文學。
【本文近萬字,不插圖以便讀者更專注文本】
尋找一位詩人 | 文:李國威
一、吟哦
「走了
藍馬店的主人和我說
──送你送你
待我來舉起燈火
看門上你的影子我的影子
看板橋一夜之多霜
……」
他坐在搖椅上,吟哦着王辛笛的詩。我們都喝了點酒,那種感覺真好。想起以前很多個晚上,就是這樣坐在一起,談着文學,深宵不寐。經歷了人世的轉折,我畢竟還沒有完全改變,現在聽他談文說藝,心頭仍然是暢快的。
在美國五年,他回到香港,安定下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轉變。以前他盡量隱藏自己,不喜歡談自己或自己的創作,現在他卻樂意談論。真的,有甚麼不好呢?
他告訴我,他和王辛笛在美國的會面,使他對〈再見,藍馬店〉這首詩有了更深刻的感受。走出香港這個熟悉的世界,他在外邊的確獲益良多,他不單吸收新鮮的事物,對自己過去的一切也更看得清楚。
一切就從頭說起。
二、追尋
也斯很早便對文學發生興趣,也許因為他的童年是寂寞和不快樂的。父親早死,母親為了工作另覓居所,他寄居在親戚家裡,嘗到了人情冷暖。他早熟,看透人的壞處,但是文學世界中有正面人物,給他安慰、寄託、愛與同情。他母親遭遇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情,對人卻始終那麼好,這對他日後的成長有非常重要的影響。
有趣的是,親戚家裡有人喜歡看書。他很容易便接觸到書本。他翻開五四作家的作品,沉醉於舊俄小說,像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裡娜塔沙、彼埃那些人物,都成了他的初戀。漫長的閱讀旅程就此展開,他從不停下來,視線伸向很遠很遠,英美法的現代文學,拉丁美洲的小說和詩、台灣和中國大陸的現代作品……在他成長的歲月裡,文學作品大大充實了他那孤寂和微帶哀傷的世界。他也關心香港的創作,他為馬朗詩集《焚琴的浪子》所寫的序,憶述了他中學時代的追尋:「因為不滿足,就找其他文藝刊物來看,逐漸就看起新出版的《好望角》(崑南的小說、戴天的詩、李英豪的評論……)和《華僑文藝》(楚戈的詩畫、商禽和管管的作品……)等來。在英皇道北大菜館附近,美都餐室前面,有一個較大的報攤,人家沒有的發行較偏的文藝雜誌它都有,我常常走過那兒,看新的刊物出版了沒有,一期一期的等着它們出版,直至久久沒有消息,於是就知道又一份文藝刊物停辦了。」
他對自己喜愛的作品懷有強烈的感情,這種感情影響他的朋友,他們或與他一起,或跟隨他的步伐,去接觸智利的聶魯達、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奎斯、墨西哥的柏斯……
也斯還把他喜愛的外國文學作品譯介過來,後來結集成書的有《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美國地下文學選》、《當代法國短篇小說選》等。他說:翻譯是創作的準備。
也斯的妻子吳煦斌同樣熱愛文學,她寫過不少東西,也譯過不少外國作品。她說:也斯少年時代常常是沉鬱的(她這樣說的時候,他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我想她倒沒有說錯,從他的作品談話裡,我不時都感覺到一份沉鬱。不過,他這個人不與別人隔離,他追求溫暖,亦以溫暖待人,因此獲得許多珍貴的友誼。他有時候也很頑皮。
三、留神
也斯喜歡寫作,十六、七歲開始便在報紙、刊物上發表他的作品。最令他難忘的是《快報》上的專欄。多少朋友說過:寫專欄是一件苦事,每日一篇,沒多久就把自己榨乾了。他卻有不同的想法。他認為這個專欄使他養成思考的習慣,是磨煉自己創作能力、作各種嘗試的好機會。
在寫作上,他常常要求自己「留神」,從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留神、一個人對一條街道的留神開始。他要知道的是:人實實在在怎樣生活着、人的生活在街道上、社會上留下甚麼印記。他贊成寫作要透視社會現實,但他反對先在腦子裡有了甚麼概念,然後再在現實中抽取迎合這些概念的資料。他要真真正正地體味現實,從自己的感受、認識出發。
他這種想法,可以舉一件事情來說明。七十年代初,德國名作家格拉斯(Gunter Grass)來港,和他一起遊覽了這個城市。他起初還擔心格拉斯會問他一些「資料性」的問題,例如:香港徙置區的人口有多少?他們的生活水平怎樣?……但是,格拉斯沒有問,只是在徙置區走着,靜靜地看着,還想走進民居裡,與「實實在在」的人們接觸一下。格拉斯更在街邊的小吃檔停下,嘗嘗鹵水雞腳的滋味。格拉斯的表現,令他感到由衷地歡喜,他覺得一個作家應該是這樣的。
也斯的寫作範圍廣闊,散文、詩、小說、讀書感想,源源不絕地寫出來。散文結集的有《灰鴿早晨的話》、《山水人物》,短篇小說有《養龍人師門》,中篇小說有《剪紙》,詩有《雷聲與蟬鳴》、《游詩》。
也斯完成大專學業之後,先後在學校、報館、影印公司和出版機構工作過。通過他的工作經驗,他看到大機構的複雜性、洋老闆的氣燄、人與人之間的勾心鬥角、小人物的堅忍、城市表面的底裡;他看到了殘破、癱瘓、無能改變的現實。這些都在他的創作中反映出來,特別是在他們的小說裡。
除了寫作之外,他還熱衷於辦文藝刊物。早年在《中國學生周報》寫作的他,後來成為《中國學生周報》的編輯。那時候我們在一起工作,他的熱誠與幹勁,對我有一種鞭策作用;我們一齊度過一段愉快的日子,頑皮的他在〈新蒲崗的雨天〉裡這樣紀錄着:「有時大家都窮/找誰的祖母借錢吃一頓晚飯/傾談至深夜/總還有計劃/還有下一次怎樣/那時我們相信/有些東西不會煙圈一般輕易消失/喝了幾杯酒/互相鼓勵寫偉大的小說/分手的時候/我們走向街頭/在人群中分散/老黃走向奶路臣街/我們曉得/他甚至會向一切在街頭圍觀電視的/蒼蠅、虐蚊、大象和小型房車/推銷他的舊書/而老李帶一瓶啤酒乘小巴回到青山/他會在半途把眼鏡掉到窗外/然後回家告訴他女人/吃苦瓜可以使人心胸廣闊……」
誰料到《中國學生周報》氣數已盡,也許因為我們才能不足,亦不能挽狂瀾於既倒了。他又參與辦過《四季》、《文林》、《大拇指》等刊物,《大拇指》現在還生存着,由一群年輕朋友主政。他們在也斯留美的那幾年,每年都為也斯的兒子慶祝生日。
四、更新
也斯說:「我覺得自己的認識還不夠,例如:我看一些報紙的社論,明知道它們在撒謊,但不知道怎樣揭破它們。我希望自己有能力了解更多,有能力寫作更多東西。」
離開學校多年,他又有回到學校的衝動。一九七八年,他飛往美國。
把母親和兒子留在香港,他的心情是痛苦的。
「我三十多歲了,還在外邊闖蕩。別人早在工作上生了根啊!」
那幾年,他回來過幾次。有一次,我們常常見面。我心裡說:也斯,你應該是這樣的,堅持自己的理想,是不容易的。他的母親真好,全心全力把他的孩子帶大。
在美國幾年,他的收穫委實不少。大學圖書館裡儲存的美國現代詩人資料林林總總,這激發了他去找尋中國現代詩人的資料。而一九七八年那一年,美國和中國關係正常化,從那時開始,他接觸到很多從中國到美國去的人,他對自己根源所在的地方,關切更深了。
五、生活的語言
在也斯的創作中,詩所佔的份量很重。他在一九六六年開始寫詩,到現在一直沒有停止過。一九七八年去美國以後,研究和教書花了很多時間,也斯其他方面的創作減少了,但詩卻還繼續寫,也寫得很多。他說:「在美國這段時間,我覺得寫詩是比較容易的,就好像隨手記錄自己的思考和感受。」
也斯的生活經驗不一定都完全寫進他的詩裡,例如:他出來社會做事以後所看見的大機構的陰暗面、人與人之間的勾心鬥角、小人物的創傷,他認為用小說來表達是更加透切的,不過,要全面地了解他這個人的性情和人生觀、捕捉他作品的精神和風格,最好還是讀讀他的詩。
一九六六年,也斯進浸會書院外文系,從讀十六、七世紀英國文學開始,但他的興趣不在那裡。他訂閱《常青》(EVERGREEN)、《村聲》(VILLAGE VOICE)等前衛雜誌,接觸到英美以外的眾多當代作家,如聶魯達、柏斯等,對他們產生了愛慕;另外,本港稍早一些前衛作家所辦的《文藝新潮》雜誌,也給了他營養,其中一期譯介的法國現代詩人皮維爾的詩作,對他影響尤深。皮維爾喜歡寫城市裡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不是甚麼偉大詩意的題材,一對男女在塞納路行走,女人嘮嘮叨叨的,這種瑣事也可以入詩的;詩中的語言明朗、清新、幽默、甜美,是生活的語言。
以後,也斯寫作了很多這樣的詩。例如一九七一年的〈麵包店〉,寫一個男孩子對一個女孩子的戀情,筆調甜美而幽默。「那時曾與她走過關了門的理髮店/腳踏車店和中藥店/還有門縫中露出燈光的小舖/即使是這麼破爛的路/那也是了不起的/那麼溫軟的笑/那感覺/就像有一個麵包夾子在胸膛裡攪動/這樣一起走過/不曉得該說點甚麼/破爛的路也是美麗的/只是太短了/……/他過後就盡是這樣數說/埋怨自己不知有多笨/一直走到麵包店,像一個傻子/把書本遞給她,然後就分手了/真使人想把頭碰在牆上/你以為這是甚麼/一齣麵包突發劇?/……」
沒有華麗的詞藻,就像講說話一樣;沒有傳統所說的美的意象,破爛的路卻是美麗的。末尾兩句自嘲的話,固然令人莞爾,也使詩中訴說的感情更堪咀嚼。
也斯對城市的生活極感興趣。早在一九五八年,他還是個小學五年級學生,從黃竹坑搬出北角居住,當時黃竹坑只是一個鄉村的地方,來到北角,他感到城市的龐大、陌生,他目睹這種從舊到新的變化,又因為受到外國現代文學作品的衝擊,禁不住思潮澎湃。以後,他面對這個城市,仍然是感慨萬端的。一九八一年,在《焚琴的浪子》的序裡,他這樣寫着:「十多年過去了。好像兜了一個圈,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了。許多事情轉變了,北角的街頭何嘗不也一直在改變呢……」
在皮維爾之反,也斯又接受了鍾拜亞絲、卜狄倫、鍾妮米曹和里安納科恒等歌唱家兼詩人的影響,他詩作中的「講唱」風格,由此而形成和進一步發展。他尤其受鍾妮米曹的作品感動,他覺得她既可以寫身邊的事物,又可以寫較大的社會問題,用的同樣是平常的語言,態度同樣是那麼親切的。也斯並不逃避時代、社會問題,但他認為作家的個人性是非常重要的,他相信個人性和社會性可以共存,而且只有這樣才能顯示藝術的巨大深沉的力量,聶魯達、柏斯和鍾妮米曹的作品,給了他信心。他怎樣去寫時代問題、社會問題,我在下文會有補充,現在先說說他詩作中的其他質素。
六、強韌的生命
在「皮維爾時期」,波蘭作家真葛特帶給也斯另一種影響。也斯譯過真葛特一篇叫做〈蘆薈〉的散文,散文裡的主人翁患了肺病,朋友送他一盆植物──蘆薈,他把蘆薈逐片切來吃,靠它活命;植物不但本身有強韌的生命,也維持人的生命。人不是高於一切的,人要向其他事物學習。
蟬鳴便是也斯要學習的。即使在雷聲掩蓋下,蟬仍然不停地鳴。這種堅持的力量,始終會衝破雷聲,讓人聽到的。在一九七三年的〈雷聲與蟬鳴〉裡,他這樣寫着:「雷聲隱約再響/蟬鳴還在那裡/在最猛烈的雷霆和閃電中歌唱/蟬鳴是麤筆濃墨間的青綠點拂/等待中肌膚上一陣清涼/因為雨點濺到身上/而發現了那溫暖」
鐵錨、石頭,也是也斯學習的對象。一九七四年的〈中午在鰂魚涌〉,有幾句是這樣的:「……/有時我走到碼頭/學習堅硬如一個鐵錨/……/有時我走到山邊看石/學習像石一般堅硬……」
要堅持並不容易,人常常是軟弱的,於是,當他學習像石一般堅硬,他也體驗到其他問題:「生活是連綿的敲鑿/太多阻擋 太多粉碎/而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有時想軟化/有時想飛翔」
自嘲是也斯可愛之處。
焦慮與希望,懷疑與肯定,常在他的詩中交替出現,不過,他始終相信堅持自己的信念是好的。波浪中的浮苔,屢經衝擊,仍在生長,更顯出它的不凡。一九七五年的〈浮苔〉說道:「深褐的苔藻/在海底固定的白石上搖曳/在每個波浪中有新的姿勢」
也斯要堅持些甚麼呢?他喜愛文學,堅信文學給人溫暖,在陰暗的時刻,他的熱情仍然不減。一九七四年《中國學生周報》關門前,作為一個不受薪編輯的他,寫下了〈新蒲崗的雨天〉(新蒲崗是《中國學生周報》社址所在),末尾是:「這是個濕漉漉的雨天/機器仍在轉動/它們快要只印數字和資料了/在舊報壓得半頹的架子下/我們最後一次/在紙堆間拆一些信/希望拆出一首詩/一朵花/一聲招呼/在這個濕漉漉的雨天/在這很晚很晚/人們都離去了的時候」
七、呈現與暗示
也斯在詩中的技巧上作了多種嘗試。除了以生活的語言入詩之外,他又利用中國古詩的以景寫情的技巧,以呈現、暗示而非解釋的方式,來寫他對人生和社會處境的各種感受(這方面他是受了葉維廉的《現象表現經驗》的啟發)。在他一九七三至七五年所寫的《香港》與《澳門》兩輯詩中,可以找到顯著的例子。
〈關閘〉一篇,寫香港、澳門與中國既相牽而又分離的關係,不完整的國家、在港澳看見的似是而非的中國形象是可哀的,而真正屬於中國的美好質素是怎樣的呢?「陰天裡風吹/吹裂遊客手中的地圖」、「『要買玉麼?』/看攤的老婦人熱心兜售:/『雖然這裡放着假玉,但還有另一些……』/不過誰也看不見/是否還有更純粹的青瑩」等句子,好像只是描畫景象的,卻呈現了作者的悲情。
〈五月廿八日在柴灣墳場〉一篇,寫生者對死者的情意,寫死者在人間留下的永不磨滅的印記,而所感所思又是透過景象烘托出來的。「不同年份的石碑/只有我們走過/感覺足下的柔軟/看齊排的植物不規則地生長/一些早上盛開晚上零落的紅色花瓣/你叫它『落地生根』/非洲菊雜生的草叢裡/忽然有枝梗的手舉起一朵花/在這些亂與死寂間/我們俯首向一叢綠色的長葉/找一朵風雨蘭/那一種感應風雨綻開的花朵」
朝生夕滅的紅花,令你想到人的生命;落地生根,叫你體會死亡是另一種生命的開始;在生亂與死寂間的風雨蘭,教你明白人的精神不朽。
此外,〈羅素街〉寫香港新舊交替的現象,〈華爾登酒店〉寫外表華麗、根基不穩固的地方,〈影城〉寫堂皇佈景後的陰影和空虛,這幾首詩都是針對香港的問題、有感而發的。
八、遊與頌
在一九七八年之前,也斯在技巧上還有其他嘗試,因為在他詩作中所佔的份量不重,而且他很快便放棄了,猶如過眼雲煙,這裡也不提了。
在他的摸索中,他了解到必須找尋一種確切表現自己生活經驗的文字,硬生生地移植古典與西洋的生活經驗,都是不好的。在一九七七年所寫的一篇文章〈兩種幻象〉中,他指出:「回到鄉土顯然只是一個幻象。另一方面,西化的世界也是不真實的……從打破幻象開始,才可以面對真實,繼續找尋那適切的文字。」
〈突發性演出〉(一九六八年)和〈寒山及其他〉(一九六九年)兩首詩,多少可以反映他這種思想。前者說明:照板煮碗把西方的藝術遊戲、城市街頭的突發性演出搬到香港來,是不可能的,和香港的現實格格入不;後者說明:古代詩人若是活於現在,將會非常尷尬。無論同古典或西洋的世界取經,必須有一個消化的過程,這正是也斯的取向。
一九七八年,也斯離開香港到美國求學,他的詩作進入另一個階段。從七八年到八三年,他寫了一連串「遊」詩。所謂「遊」,是離開一個固定的立足點,去看另外的事物;離開文字的媒介,去看其他藝術媒介,進入其他藝術媒介。「遊」之中又有「頌」。所謂「頌」,是歌頌日常生活裡的事和人,歌頌文學家、藝術家的美好質素,而非歌頌神或英雄。
去美之前,他曾到日本旅行,有一部分「遊」詩,就是寫日本旅行的經驗。這段過渡時間裡,他的心境是平靜的,這種心境也反映在他的詩作裡。他說:「葉維廉覺得,我愈是離開自己的地方愈遠,感覺愈沒有那麼濃、那麼鬱結。這大概是真的。日本那個地方沒有給我壓迫感。在香港,我常常有一種鬱結的情緒,想掙扎出來,我也常常想到生活傷殘、隔絕的一面。」
平靜使他超越創傷與黑暗,也使他有了一顆包容的心、一種寬大深厚的胸懷。〈池〉這樣寫着:「一千年那麼老/鏡容池/把所有的山/納入懷裡/對所有嶙峋地/蹲伏在林後/苔地上的/巨石/答予溫和的回聲/……/對池邊/呆坐/走過/不知為甚麼笑/或是不知為甚麼憂傷的人/慰以不息的流水」
後來,向日本電影導演小津安二郎致敬的〈東京物語〉(一九八零年),同樣以「包容」為主題。在小津的同名電影裡,老人死了妻子,剩下他和守寡的媳婦,其他子女回來奔喪,只顧瓜分母親的遺物,媳婦失望憤慨,覺得他們太涼薄了,而晚境淒涼的老人卻反過來安慰她,他接受人的弱點,他相信他們到底不是涼薄的。小津所表現的這種包容的人生觀,令也斯感動,電影中的鏡頭割接技巧,他也用到詩上來,把看戲時電影上的畫面和現實連結起來,顯示他對小津的敬意。這首詩,是他從文字媒介進入其他藝術媒介的一個例子。
在美國,也斯遇見了很多人,看了很多書,受到各種思想衝擊,這對他的研究和創作都有一定影響。不過,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兩個三、四十年代的傑出中國詩人。一個是王辛笛,從書中走出來和他見面,向他訴說了一段悲涼而又溫暖的往事。「王辛笛到了洛杉磯,我去找他,談了一個下午、一個晚上。文革時期他被下放去養豬,回家後常常談到豬的事情,女兒便叫他做豬爸爸。他家裡共六個人,文革時分派到不同地方,文革後重聚。過年,他們一齊做飯,每個人在牆上寫一個菜,每個人負責煮一個菜,很開心。團年飯本是平常的事情,但因為文革變了很難得。他樸素、善良;經歷了痛苦的遭遇而不尖酸,對生活仍然積極。讀過他的詩,然後再見到他的人,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另一個是吳興華,文革時死了,無緣見面。但是,他在圖書館裡讀到吳的充滿才華的詩作和譯詩,而且見到了他的妻子。「這麼好的一個詩人,卻在文革犧牲了。聽他太太說,他始終堅持自己的信念和工作。他校訂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劇集》,貢獻很大,朱生豪沒有譯出來的莎劇神韻,他都譯出來了。此外,文革前他從原文譯出的但丁的《神曲》,又寫了一部以柳宗元為題材的小說──《他死在柳州》,可惜都沒有出版。」
在一個不同的文化環境裡,也斯像許多人一樣,對自己的中國人身份是敏感的,他特別關注中國近代的生活經驗和文學工作者所走過的道路,王辛笛、吳興華的才華和人生觀,更加強了他的信念。
他這時期寫的「頌」詩,〈懷想一位詩人〉(一九八三年)是寫給吳興華的,〈找尋一位詩人〉(一九八一年)則寫給王辛笛,後者他在表達自己對王的感情時,也引用了王的詩句、汲取王的風格,讓我轉述其中幾段:「因為來到朋友之間/你熱情地談話/連嗓子也沙啞了/……/微笑的眼睛有時昇起燈火的光影/少年的水紋,驛站的夜晚,走了,/旅店的主人和我說,歐戰的風雲,/懷鄉的心,渡海而歸,來到/頹廢濡沫的都市,你要有布穀的聲音……/……/我們少年時吟誦的詩句/今日終於見到作詩的人/繁露在陽光下乾了,草茂盛地生長/誠心相信詩,也喜愛開懷的笑/一個豪爽的朋友,一個和藹的父親/與年月一同生長悲喜/……/就這樣一直談進夜裡/燈亮起來,歌也聽完了/還有那麼多話要說/不過還是讓你好好休息吧,再見/就是祝福的意思/好好的養好嗓子/我們都愛繼續聽見你的聲音/從憂鬱的聲音轉出來的聲音」
此外,繼〈東京物語〉之後,遊於其他藝術的詩作有〈聽John Cage音樂會回來〉(一九八零年)和〈從現代美術博物館出來〉(一九八二年)等。前者肯定藝術實驗的可能性:「甚麼人在這泥濘的一日盡頭/還在嘗試用新的方法拉奏提琴/改變醫院前的一片沼澤,喚醒/人們逐漸麻痺的心,撩撥/那些沉睡的眼皮。」
後者又寫出現代藝術單薄、膚淺的一面:「彷如勞生柏拼貼安徽涇縣的宣紙/貼了一層又一層:杭州剪紙、/穴孔圖、中國花布的碎屑/純粹為了滿足視覺一切都是平面/……/在勞生柏畫中只是拼貼/不必找尋意義的深度。/……」
日常生活常有種種微細的變化,這些變化往往會影響你正在做的事情,帶給你意想不到的啟發。把日常生活的變化入詩,展示其意義,是也斯創作另一種可喜的發展。這方面,他無疑是受了法蘭克.奧哈拉等美國現代詩人的薰陶。
有一天,他正在修改一篇有關法蘭克.奧哈拉的論文,屋頂上有人在修理屋背,他靈感驟生,寫下他的詩句。
由修改論文到寫詩,由感覺到別人在修理屋背到思考自己的處境,這一切他都刻畫在〈修理屋背的頌詩》裡。他要窯的是:自己也在修理一些甚麼。他把日常生活的微細變化,連結在自己人生歷程的關節眼裡:「在這裡住了幾年我也快要離開了/清理雜物,整理書籍和影印的論文/扔去無用的草稿,留下另一些/把它們修理,發展成不同的事物/呵,眼前正有人爬上樹/用繩子把膠管安定在樹幹上/於是又湧起一陣白煙/戴藍帽的人環繞機器觀察/頭上的鎚聲擂進心裡/無端翻起重重黃色煙塵/又使我想起另一個世界/我該早點完成一切離去/結束這段日子換過新的屋背/……」
這首詩歌頌「修理」──從修理屋背到修理自己的生活。也斯喜愛文學藝術,但他不是一個文學藝術至上主義者,他從別人平常的勞動裡,發現種種可貴可親的質素,也得到了對自己工作的啟示。揉合在詩裡,意義便更豐富了。
也斯說:「我在美國寫詩,放鬆了、顧忌少了,像寫信、寫日記,也不理會它們是不是詩。」
更多實驗、更多可能,他的詩作其實又邁進了一步。
九、溝通與伸展
也斯和法國學畫回來的駱笑平,一九八四年底在「進念.二十面體」舉行以《遊》為題的詩畫展。詩畫合作,是另一種溝通、對話。兩個經歷不同的人,兩種不同的藝術媒介,對某種處境各抒己見,作品既有相通亦有迥異之處。雖然今次是駱笑平看了也斯的「遊」詩才作畫,但她的畫不是詮釋,而是有自己的個性和觀照,亦能使也斯反省他的詩作,這無疑便構成了對話。
這次合作還有另一重意義,正如也斯說的:「因為有這個合作,令我重新回頭去整理夾在筆記和文件中的斷章零篇,而畫畫的人也重新作起畫來。所以這一次合作,不是純粹公事公辦的合作,而像是朋友在生活的疲累關頭互相鼓勵重新工作下去。」他們的友誼建立在對生活和藝術的共同理想上,溝通、了解的溫暖使他們抖擻精神,繼續堅持創作的努力;在創作內容上,又互相刺激,一齊向前伸展。
文學作品,在技巧上必須敢於創新,在內容上必須敢於抗衡流行觀念,提供另外一些角度去看人生和社會現實各種問題。也斯在美國所寫的論文《抗衡的美學》,探討了中國四十年代文學作品中的抗衡形態──當時一些詩人如王辛笛、吳興華、穆旦、卞之琳、戴望舒、陳敬容、鄭敏、綠原、杜運爕、杭約赫、袁可嘉等,吸收西方現代主義的實踐經驗,再連結中國的現實,寫下不少與潮流對立的作品。在那個暴風雨接踵而來的時代裡,有人強調為文學而文學,結果走進自我封閉的象牙塔;有人強調文學為社會服務,結果停留於空洞浮面的口號上;他們卻另闢道路,兼顧作品的個人性與社會性。他們恆常着眼於人──在真實生活裡的人,從人的遭遇和表現去觀察、反省時代社會的問題。他們摸索新的技巧,不是為了標奇立異,而是希望更貼切更深刻地表達自己的感情和思想。
這篇論文也反映了也斯的創作信念。
他的追尋當然還沒有完結。在追尋別人的時候,也將不斷發現新的自己。十多年的交往使我相信,他會堅穩地向前走。我將在他的寫作裡尋找他的足跡。
(本年發表年份:1986)
作者簡介——
李國威 (1948-1993)|香港出生,原籍廣東台山。早於中學時代已參與《公教報》學生文壇的編務工作,發表大量作品,包括教文、小說、影評等。公教學生文壇其後出書《江潮集》和《江潮二集》,都有選載李國威的作品。 1970年代於《明報晚報》工作,曾擔任《中國學生周報》編輯,先後在《明報》 、《快報》、《南北極》寫稿,其後任TVB新聞部編輯。據悉,「無綫新聞,事事關心」的口號乃出自他的手筆。李國威後來轉職TVB集團旗下的博益出版社,帶動當時的中文袋裝書熱潮。1987年策劃《博益月刊》創刊,擔任總編輯一職。1993年,李國威病逝。關夢南將他歸入其編著的《香港新詩:七個早逝優秀詩人》一書,2012年出版。李國威生前出版過兩本書:《只有今生》、《猶在今生》。這兩本書主要收集他九十年代初期在《星晚周刊》的專欄文章。青文書屋後來整理他的遺作,1996年出版了《李國威文集》,並於1998年出版的《十人詩選》中收錄了李國威33首詩作。
【本文轉載自梁秉鈞詩歌評論集《僭越的夜行》,原載《文藝》季刊(第18期,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