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龍一:CODA》—— 眾人走散,告別之際丨朱珏瑾
《坂本龍一:CODA》是一部很孤獨的電影。一個孤獨的音樂家,一個癌症患者。一個人彈琴,刷牙,吃切成小塊的水果,一個人在電腦前工作,收集雨水滴在不同容器上的聲音。從2012到2017年,紀錄片濃縮出生命的精華,於是我們看到了,一個生活在聲音中的人,一個孤獨卻時刻在與世界產生「共鳴」的人。
蘇格拉底說,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看電影時,我才忽然明白,對有些人而言,沒有創造性的生活才是不值得過的。我在這裏面看到一種久未相逢的美好,它和電影展現出的詩意氛圍無關,甚至和坂本龍一的音樂也無關。美好來自「超越」,來自被創造注滿的鮮活感。人生這樣充實且靈動,像植物每天都開出不一樣的花。
我們所痛恨的就是如此可怕的準確性
但因為我們不知道死亡何時到達
所以會把生命當成一座永不乾枯的井
然而,所有事物都只出現一定的次數,並且很少,真的
你會想起多少次童年中某個特定的下午
某個深深成為你生命一部分的下午
如果沒有它,你甚至無法想像自己的人生
也許四或五次吧,甚至可能沒有這麼多
你會看到滿月升起幾次呢?
也許二十次
然而這些都看似無窮
——PAUL BOWLES《THE SHELTERING SKY》, 1949
保羅.柏爾斯(Paul Bowles)的小說《情陷撒哈拉》(The Sheltering Sky)1990年被導演貝納多·貝托魯奇 (Bernardo Bertolucci)搬上了大螢幕,坂本龍一正是這部電影的配樂。二十多年後,面對鏡頭,他依然毫不吝嗇地表達自己對這本小說的喜愛,並把小說中——也是電影中——一段旁白變成了一首音樂作品,收入在他最新的專輯《async》裏。於是我們聽到了,以電影原聲 (保羅.柏爾斯自己的聲音) 為始,英文、俄文、中文、西班牙文……由一種語言,逐漸過渡到第二種、第三種……不同話語念誦著同一段文本,夢囈般纏繞在一起,緩慢地消逝,緩慢地出現,海浪般一次次湧上又褪去,循環往復,久而未息。
當我們面對的是能夠理解的語言,語言就從聲音變為了文本。我們找尋語言承載著的信息,它擔負起了文字的功能,令話語中聲音的本質被忽略掉了。可是當耳邊響起我們完全不懂的語言時,那一刻,語言又脫下了意義的外殼,變回純粹的聲音。我們不需要「聽得懂」,也能感受到那些或快樂或悲傷的情緒。這便是音樂最初的意義。因此無論文字如何晦澀,與音樂相比都是露骨的。語言向人解釋,音樂卻帶著人飛翔。
電影中,坂本龍一已經不再受限於樂器與旋律,反而著迷于自然界及各種物體發出的聲音。他記錄森林之音,去南極收集冰川融化的聲音。他嘗試把各種聲音混合在一起,然後某一個瞬間,會忽然滿意地點點頭。他很愛笑,眼睛裏不自覺地流露出俏皮氣,讓人感到可親。即便他嚴肅時,也只像是在盡力收斂自己,等轉過頭就要忍不住笑起來。六十幾歲,患了癌症,仍能帶有這樣的笑意,是很不簡單的。他年輕時組織YMO樂隊紅極一時,後來因出演《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而半開玩笑地要為電影配樂,結果那音樂比電影更讓人難忘。為《末代皇帝》配樂時,貝托魯奇在臨錄製前要他現場改樂譜,他只好用半小時寫了新的曲目,後來拿到奧斯卡最佳配樂獎。他當然也有他的悲傷,他也經歷過家庭的變故,疾病和災難。但我一直相信,人只有在快樂的時候,才能真正地創作。人生高低起伏如音樂,能在衝突中發現和諧的音符,在創作的喜悅中讓悲傷升華流出,人總會得到平和與光明。
有一個我對電影印象最深的細節,他按下一枚鋼琴鍵,琴聲逐漸減弱,他說鋼琴的聲音不斷消減,而他在找尋一種「不會消失」的聲音。每一次都是對永恆的嚮往帶領我們完成超越。音樂的確微弱又縹緲,它去得那樣高,消散得那麼快,就像伊卡洛斯的翅膀。它讓我們擺脫當下的境遇,一秒飛向太空。可惜夢醒過來,我們仍不免要回到這沉重不堪的地面。
電影有一幕,坂本龍一把塑料桶套上頭,一個人站在下著雨的露台上。此刻你聽見什麼?我聽見了寂靜。在陰沉無風的四月,盛夏大雨之前,就請給我夜晚,給我音樂,這樣我就能離開自己,穿過明日的云層,彷彿凌駕於時間之上,彷彿从另一个星系,重新凝望腳下的世界。那時我不必再去追尋什麼,也已經擁有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