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水故事】木頭車很重 而如水般輕的小販生命
那是下午4點多的陽光,西斜,我們選了露天一個圓形廣場裏,大概是背對西邊一張長椅坐下,光照到髮上,譚生着我向東移過一張椅子,光又照到臉上,我們又起身向東移,沿着一個圓形繞,曾經走到圓形的中間點找一個石級坐下,光還是照進來,直到我們走出圓形,在一棵樹下的長椅安定下來。這種流動與順暢,可能有點像譚生在走鬼時,很輕,似水一般放進什麼杯子就怎麼生活。
攝影、影像協作:林振東
三次偷渡來港 離美國又近一步
譚生的爸爸算得上商家,文化大革命前剛好退休沒被牽連,卻是譚生這種在廣州大城市讀到初中畢業的「知青」被安排下鄉去惠州的公社生產,他已經在想不偷渡是不行。鄉間收音機有封鎖,他和同學自製「礦石收音機」,「半夜三更拿支竹當天線,隊出瓦頂接收電波」,偷聽「美國之音」。從美國回來的親戚說起美國的樣子:「若戴帽抬高頭看樓頂,頂帽都會跌落地。」那是要有多高的大廈?他必須知道。第一次他在沙頭角想鑽鐵絲網進香港的邊境,一頭軍犬聞到他不斷吠。回去後,他第二次從吉澳游水游到看見山看見天光,被漁民趕退又回去。第三次經南海游8,000米游到上岸看見一個修路牌寫了一句中文一句英文,才知道自己進入了香港,離美國又近一步。
空間創造者:上水小販
1997年前譚生一直做酒樓,市道不好時他做過保安但時間慢得好像停止,才會在97回歸前一天當上小販。
一家80年代搬進上水彩園邨,有段時間譚生要晨早5點搭巴士出九龍,巴士司機開車出站頭時,會在紅綠燈位停車,叫路邊的老細「整碗排骨飯來﹗」這是很多上水人的早餐。有時坐火車,車站隔着鐵枝圍欄的外面,有一檔煲滾水即沖奶茶咖啡,搭一份三文治又是另一種早餐。上了火車也有小販,長長一條幾卡車的通道,好幾個人托盆子一個一個車身叫:「陳皮梅,止咳化痰……」陳皮梅以後,有些人開始賣鹽焗雞髀,再後來才是一罐罐來佬貨可樂汽水。
晚上收工回來,火車站外有個上海阿伯搭了一架可以轉的火水爐車子,一個轉盆在轉,轉下盆又煎下餃。火車站通往彩園邨的彩虹橋1981年一落成,小販已經存在於此,譚生的酒樓夥記也來橋上賣煎釀三寶。文化研究學者馬國明用法國思想家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三元論分析小販,他們所開拓的城市空間屬「感知空間」,由城市的人在日常生活創造,像滿街小販的年代,光顧的人也用自己的感知創造這些空間。
一架木頭車所承載的重量
回歸前夕譚生加入彩虹橋隊尾時,自己搭了一架像吧台的木頭車賣珍珠奶茶,光顧的客人可以趴一張小桌看他搖奶茶,順道吹吹水。一杯賣10元,第一天他賣出7杯,翌日回歸日他賣12杯,到2004年他移民美國前,生意最好是一天賣160杯。走前他以為自己不會回來,連木頭車和技術送給一位年輕人。半年後年輕人和女友分手,燒炭離世。年輕人的媽媽也是彩虹橋的人,譚生叫她「糖水婆」,本來她是家庭主婦,丈夫以前做裝修,生意不好才出來擺檔賣糖水,和年輕人在橋上各有各做好幾年,兒子離去後,糖水婆把木頭車賣給本來賣糯米飯的另一檔。
金融海嘯後的2008年底,譚生一家過不慣美國生活,回來橋上繼續擺檔,每回經濟衰退時,總有幾張新面孔加入彩虹橋隊尾,也有些舊人靜靜消失。例如以前有一個賣炸油糍的阿叔,有一天在天平邨一個樹頭吊頸死了,他的木頭車從此沒有人接。阿叔是東莞人,和另一檔賣煎釀三寶的、以及一檔布拉腸粉的,都是東莞人,3人每晚開檔都聊天吹水,只是彩虹橋被領展收回後,橋上小販搬到停車場外馬路邊開檔,馬路太窄而三寶要用油鍋煎、腸粉要地方用布拉,結果東莞三兄弟的木頭車都消失了。
木頭車很重,小販的生命卻很輕。如今這種感知空間連彩虹橋也不是了,停車場外的夜市馬路也不是由小販主動因民間需要而創造的,卻是十多人每晚在食環、房署、領展監視下開檔,光顧的人隔着馬路鐵欄付錢。食環的人一採取行動,有時候是連木頭車四散,有時候是放棄木頭車,只有人流動,哪裏有空間水就向哪裏流。66歲的譚生這19年來大大話話被拉過13、14次,告過一次。馬國明稱小販為「城市權利(The right to the city)的踐行者」、「抗衡地產霸權的正義朋友」、「民主的盟友」。但是譚生說他們只是一根草,組成一地草原,「你以為拔走草沒問題,原來根在泥中,沒多久又長出來,草根階層就是這樣趕不盡殺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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