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性空間】殘疾人士的性禁區 永遠只能做純真的孩子?

撰文:吳世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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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性』之前,我想先講親密關係。好多人覺得要提倡殘疾人士的性權,是未學行先學走。但我覺得每個人都需要親密關係,這是基本人權。」Carmen說。
天生沒有四肢的日本勵志作家乙武洋匡,被踢爆婚後與多名女子偷情,更爆出離婚。他受到各方批評譴責,不外乎是「難得太太不嫌棄你的殘疾,你還在外搞三搞四?」的論調。然而在香港,天生得肌肉萎縮的游家敏(Carmen),覺得此事對殘疾人士來說,才算真的勵志。「大眾把成功的殘疾人士放上神檯,但發現他也是人,也有情欲,於是感覺被背叛。」

Carmen 一向活躍於爭取殘疾人士權益,當中也包括性的權利。 (攝:余俊亮)

Carmen在元朗的家,不算整潔。數百呎的家,雜物堆放了四分一的空間;陽光難得的從破舊窗廉的縫隙透進來,照亮床鋪上的皺摺,和一地揚起的微塵。在電動輪椅上的Carmen忙得團團轉——忙著招呼我們和幫忙打掃家居的朋友,還向我們示範如何為新生的貓寶寶餵奶。3隻小狗,猴子一樣的爬上輪椅,有的站在Carmen肩膊上,有的穩坐在Carmen雙腳,隨著Carmen的輪椅一起轉圈圈,活像一個移動的馬戲團。這就是Carmen和男友,花了多年共同建立的家。

政府或社福權構,關注的是殘疾人士的醫療需要,以及以政策如融合教育等幫助殘疾人士「融入」社會。衣食不愁了,大致的保障也有了,但殘疾人士的情愛、親密關係、性需要,卻從來是大家不敢宣之以口的禁區。

輪椅上不容談情說性

在尋找親密關係的路上,Carmen一直跌宕起伏。

天生患上脊髓肌肉萎縮症的她,自小就讀特殊學校, 憑優異成績入讀中大心理系,其後在不同社褔機構工作,現正於理工大學攻讀社會工作碩士課程。2013年,Carmen憑其輔導工作奪得南華早報頒發的「香港精神獎」。在社會大眾眼中,Carmen是一個樂觀積極的好榜樣。但是, Carmen亦不時反思自己在社會上的性別角色——為何自己總如同被照顧的小朋友,而少有被人以「女性」看待?

上大學以前, Carmen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女生」。特殊學校為方便照顧學生,不論男女,統統剪成短髮,Carmen也不特別為自己裝扮。「殘疾人士會被視為『forever child』。身邊人不斷告訴你,不用擔心,你可在家裡『一世做女』,家人可照顧你,不要妄想拍拖結婚。」Carmen說。直至Carman升上大學,眼見身邊的女性朋友開始化粧扮靚,甚至談戀愛,才為她帶來衝擊。「我開始想,我是誰?為甚麼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女性?」Carmen才驚覺,社會、學校忙於把殘疾人士套入一個個角色定型,卻不鼓勵他們確認自己的性別身份,勇敢追求情性。箇中原因,Carmen多年後才明白:「第一,社會強調你要先處理好自己問題,才有資格講性;第二,社會把愛情、性跟家庭拉上關係,覺得殘疾人士不能建立正常家庭。但這是荒誕無理的,即使是身心健全的人,現在又有多少拍拖是為了建立家庭?」

Carmen家中有貓有狗有鸚鵡。這一對鸚鵡,是男友怕她因撞窗而死掉的流浪小鳥而傷心、於是送她的禮物。(攝:余俊亮)
現在Carmen因身體惡化,晚上要佩戴呼吸機。男友總鼓勵他戴上:「我不想醒來發現你死左呀。」(攝:余俊亮)

曾因殘疾被男友嫌棄   收藏櫃桶底

大學時期的Carman樣子甜美,不乏追求者;但當時陷入一段地獄關係的她,卻教她切身的明白所謂的「社會共融」,不過是個荒唐笑話。當時Carmen的男友不想被人發現他跟殘疾人士拍拖,特地買了一部電話,藏在櫃桶底,只在偶然寂寞的時候才打電話給Carmen。「那時的我,根本是比地上的微塵更低微。」Carmen苦笑道。那位男生更只會等待深夜無人的時分,才跟Carmen見面,生怕被其他人碰見。Carmen記得,當時那男生斬釘截鐵的對她說,自己的父母不可能接受一個殘疾人士女友;分手後,他更狠心的拋下一句:「就算世界上所有女人都死光,我都不會跟你在一起!」

前男友的無情讓Carmen備受創傷,但同時間亦教她明白殘疾人士在愛情路上,種種社會由所加諸的屏障。「好多人跟我說,你坐輪椅,不能照顧人,當不了人家的女朋友。我也會因此反思到底我可以多獨立?我能成為別人的伴侶而不是包袱嗎?」Carmen說。但在此城,店鋪門前的一級,路上的坑洞,也把輪椅人士阻隔起來,不容他們自由活動。「我常說,我拍拖只有兩個地方可去:商場和屋企。」她苦笑說。Carmen亦曾跟一個殘疾人士拍拖,後來還是分手收場,Carmen以這樣的一句作結:「每輛巴士只有一個傷殘人士座位。」。「社會沒有空間讓殘疾人士作出自由的選擇。若我們不能獨立生活,怎樣跟人相處,跟人談戀愛?」Carmen無奈的說。身邊的朋友,愛情路也不順逐——家人總是最先潑冷水的那個,說甚麼人家只不過想同你上床云云。有的則出於保護心態,擔心自己女兒會被飛。「為甚麼跟我們最親近的家人,反而接受不了我們亦有這部分的需要?」Carmen心痛的問。

Carmen就讀大學時的照片,當時她身型較瘦,面容清麗。(攝:余俊亮)

男友:「一直陪伴 直至你失去生存意志」

跟殘疾人士拍拖,首先得逾越世俗對「美麗身體」的框架,還得克服實際生活不便;最後還要接納伴侶的惡疾將帶來的變化。「其實有人追我,我已很欣賞他。但然後我會嚇他,跟他說我的情況會越來越差,最壞的時候就跟霍金一樣,四肢不能動,不能吞口水,喉嚨要接駁呼吸機,基本上跟一棵菜差不多。你願意陪我走到這個階段嗎?」Carmen說。

但有一個人,Carmen怎麼嚇也嚇不退。現在的男友已跟Carmen一起了十多年,每天溫柔照料,協助Carmen飲食、上廁所、洗澡。他更說:「我會一直陪你走,直至你完全失去生存意志。」奪得香港精神獎的那晚,Carmen回家後,男友幫她脫下鞋子,卸掉化粧,洗澡換衣。當時她心裡想:「其實若不是我身邊的人默默的支持,我甚麼也不是。」「有他陪我一起走過人生的黃昏,好難得。」Carmen甜笑著。

Carmen的幸福得來不易,因兩個美麗勇敢的靈魂的努力方得圓滿。但仍有許多不同程度的殘障人士,在梯級前被迫掉頭,在社會及家庭壓力下抑制自身的情愛欲望。「我們講性的平權,是不是應該先讓我們這班人可獨立自主的生活?當殘障人士不被視為社會的負累,才可更勇敢追求自己想追求的。」Carmen說。

她的身體會一直惡化下去,下一步,就可能要在喉嚨處開個造口,接駁呼吸機幫助呼吸。面向不能逆轉的衰落,她不是沒想像過。「支撐我繼續想活下去的,就是找到人生的意義,包括對自己或是對社會的。另外就是身邊人的支持。」不用外出的日子,她就待在家中忙自己事,逗貓抱狗,等男友的電話,等他下班回家。親密亦即日常,綿綿細密的,不用多言的。

身體不自由,永遠只能做純真的孩子?(攝:余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