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大一個月】示威者由團結到分化 「無大台」與「佔領」難共存
11月12日,在香港中文大學二號橋上,警察發射的催淚彈與示威者投擲的燃燒彈,碰撞出一夜煙霧與火花。
阻止警察進入中大後,在接下來的三日兩夜裡,留守中大的示威者經歷了一場由團結到分化的「內亂」。有人瘋狂駕駛,有人打碎玻璃,有人在凌晨召開記者會,最後有人心灰意冷地離開。
15日晚上9時許,二號橋橋尾一輛中大物業管理處的貨車被示威者點了火,傳出數十下爆炸聲,火光熊熊,煙霧黑得濃稠。歷時五天的中大之戰及佔領,便在這一片爆炸聲中完結。
回想一個月前的那場佔領,中大學生Sunny明白到:「『無大台』與『佔領』難以共存。」
攝影:高仲明
(為保護受訪者,文中Sunny、Edward、安琪及鐵木真均為化名)
團結:守護中大
11月12日晚上10時許,中大二號橋戰役在一片藍色水中落幕,警察退出二橋及中大範圍。數以千計的示威者仍然留守中大,並在大學站、一橋、二橋、崇基門及四條柱五個入口設置路障及檢查站,把中大隔絕起來,自成一城。
Sunny是中大五年級學生,12日下午他因腳部受傷無法離開,事實上他也不願離開,一直留守中大。「擔心警察會再次攻入來,想守住中大,一來是捍衛校園,二來是戰略需要。」所謂戰略,是指利用二橋堵塞吐露港公路,強制市民「罷工」。
然而,這個原意「守護中大」的留守行動,最終走上了「分化」的道路。
破壞:碎裂的玻璃
Sunny傷了腳後,本來打算到位處山腰的大學保健處治理,他未到達,便收到「示威者打破了保健處玻璃」的消息,結果由於校園內唯一醫療設備較齊全的地方受到破壞,Sunny要離開中大進行治理。「我不明白為甚麼要打爆保健處的玻璃,」他曾為破壞者尋找理由,「會想,可能他們是想拿急救物品。但後來覺得說不通,因為ugym(大學健身室)、物資站都有急救物品。」
除了保健處外,亦有不少大學內的設施被破壞,當中包括蒙民偉工程學大樓天橋(賤橋)的玻璃也被打破。Sunny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任何辯駁的理由,「真係純粹亂爆。」他語氣中帶點無奈。
看著校園受到不必要的破壞,部分中大學生開始有怨言,中大學生鐵木真從沒把非中大人視為「condom」,「但又不忍心校園裡有咁多東西被破壞。因為就連一些不同部門的校務處和保健處的玻璃都被打碎了。那些明顯就沒有防守或戰略用途,只不過有些人見嘢就打,見嘢就破壞,係真中大人見到會比較心痛。」
乘搭時不知道他們沒有牌照,以為是P牌,但原來校巴內的人只有14、15、21歲,最大的便負責駕駛。
危險:校巴是mario kart
就在留守的第一天,中大人與非中大人之間已漸生芥蒂。
Sunny記得,二號橋戰役剛完結時,有年輕示威者駛來一架中大校巴,「那時候示威者開校巴是出於defensive(防衛),想把校巴當作路障,阻擋警察攻入中大。」示威者們看著校巴緩緩駛來,讓出摩西紅海,歡呼聲如海嘯從兩旁捲來,「司機」沾沾地笑。
然而,當示威者們正式「佔領」這座佔地137.3公頃的山城時,他們意識到交通的重要性。於是有示威者擔任校巴司機,乘載留守者們穿梭山城裡彎彎曲曲的山路。
Sunny因為行動不便,曾乘搭過一次校巴,他記得校巴的椅子都破了,車門趟開着,他有點擔心,「有示威者開校巴開到左搖右擺,好似mario kart咁。」
另一中大學生安琪乘搭過「mario kart」,「乘搭時不知道他們沒有牌照,以為是P牌,但原來校巴內的人只有14、15、21歲,最大的便負責駕駛。」她有點氣憤,因她知道有人因而受傷。
車禍:是否可以賠人一隻腳?
14日凌晨2時左右,蒙民偉工程學大樓附近便發生了一宗交通意外。
「我和朋友正在樓上吃杯面,突然聽到『嘭』一聲,然後有女仔尖叫。」中大校友Edward說。他和朋友隨即下樓查看,赫然看到一架鏟泥車撞上行人路欄杆,司機正好伸腳撐着欄杆,膝蓋頂着胸膛,整個人蜷縮在鏟泥車內那個壓縮的空間裡。Edward見現場已有急救員,便打算清理路障,讓救護車可以駛進中大。
「但當我去到近崇基門時,有一架Van仔停在旁邊,我看到有女仔上車,車門未關,司機已經開車,個女仔因為未坐穩,從趟開的車門裡摔下來,隻腳差點被車輪滾過,我馬上把她拉出來。女仔呆了一呆,司機卻若無其事。」說起這段插曲,Edward仍有點怒慍。
但最叫他憤怒的,是崇基門下的馬路上,有留守者用磚塊砌起路障,Edward與朋友前去清理時,有留守者質問他們原因,他們解釋指路障擋着救護車的去路,這時有人說:「清完又要砌返,你話清就清㗎喇?」他們為了把握時間,沒有與他爭論,但事後Edward的朋友哭了起來,說:「如果人哋隻腳有咩事,你係咪賠返畀人?」
分化:你不代表我
不滿及憤怒慢慢累積,終於在15日爆發。
15日凌晨3時,二橋上有三名示威者召開記者會,以開放吐露港公路南北行線各一條為籌碼,要求政府在24小時內承諾如期舉行區議會選舉。記者會前,安琪就在二橋聽前線開會,「我聽到有人問可否開行車線,但聽不到原因是區選,印象中大家有嘗試取得共識,但失敗。」
記者會後,蠢蠢欲動的怒火終於噴發。鐵木真覺得,記者會不代表大多數留守者,「討論會時,大家留守的目的有很多種,包括三罷、不想警方進入校園範圍,但區選是從來未有人提及過的,突然提起便令很多人覺得,我做了這麼多,流了那麼多血就是為了選票?」
那天凌晨,安琪看到一橋有留守者勸人離開,但亦有人堅持不撤,說:「我哋死咗咁多人,唔係而家先走呀?」然而當她早上再去一橋,已是人去橋空,「因為記者會後,校內的士氣跌至低點。」
因為這是一場無名無姓、去自我的運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詮釋,一百個人便有一百個意見。
佔領:需要一個「大台」
Sunny覺得,記者會是佔領中大事件的分水嶺。「大家由一個『共同體』分裂出『你』、『我』。」很多人認為「你不代表我」、「不應這樣做」。Sunny思考造成分化的原因,他認為這是由於「『無大台』與『佔領』難以共存。」
在「無大台」的抗爭模式下,示威者很難達成共識。13日晚上,示威者在夏鼎基運動場舉行討論會,討論撤退與留守的問題,有人認為要留守,「因為守住二橋便可以控制吐露港公路」;有人主張撤離,「把人手分散到18區開花更有效」;有人提出中大人留守、非中大人撤離,即引起非中大人不滿,「係咪當非中大人係condom?」討論會最終未能達成共識。
佔領區與流水式抗爭的根本分別就是「相處」,所謂「相見好相處難」,當示威者要在一個地方共同相處一段時間,便容易發生爭執。
Sunny認為,這是一個必然的結果,「因為這是一場無名無姓、去自我的運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詮釋,一百個人便有一百個意見。」
然而佔領中大的那三日兩夜,中大處於無政府狀態,「佔領區成為了一個無紀律的地方」。Sunny覺得,若要持續佔領,就需要制定約章,這就需要一個有公信力的「大台」去統合意見,並制定規條。「佔領區與流水式抗爭的根本分別就是『相處』,所謂『相見好相處難』,當示威者要在一個地方共同相處一段時間,便容易發生爭執。」
大台:民意的反噬
事實上,在佔領中大期間,中大學生會曾嘗試統合留守者的意見,例如在14日凌晨12時召開中大的「全民大會」,最終卻不歡而散。Edward記得當有學生在烽火台下發言主張撤退時,現場傳來消息稱有40名示威者正前往科學園「引戰」,百萬大道隨即掀起躁動,「有人不滿,認為引戰是把中大陷入第二次戰爭之中。」但有人兀自站起來,說:「手足喺出面打仗,我哋仲坐喺度指摘佢哋?」近半與會者跟隨他離開,全民大會戛然而止。
當中大學生在百萬大道召開全民大會時,遠在二橋的非中大留守者認為,中大人跟他們割了席,召開一場只有中大人的全民大會是把非中大人排除在外。「中大人」與「非中大人」的身份突然浮了出來。Sunny曾聽說有非中大人覺得「中大人淨係識返宿瞓,我哋街外人就要瞓街。」他頓了頓,續說:「有人提出要火燒cusu(中大學生會),仲有人拎住支棒球棍指住學生會幹事。」
種種衝突,使中大學生會一直堅稱自己並非「大台」。回溯運動本質,Sunny認為,「在這場『無大台』運動裡,如果有人嘗試設立大台,便會引來民意的反噬。」「大台」是不可能建立的,「所以這場運動只能走向『流水式抗爭』,不可以長期佔領。」Sunny覺得,中大佔領事件是上了一課。
我們與暴徒的分別是甚麼?我們有理性,我們做的每一個行動都有理據。但大家覺得這件事已經失去了理性。
撤離:失去理性的炸彈
在沒有「大台」的佔領區裡,矛盾及衝突便如雪球般愈滾愈大。15日晚上7時左右,留守者間流傳著一則信息:「中大各出入口都放置了炸彈,示威者會引警察進入中大再引爆炸彈。」不少中大學生收到信息後,紛紛收拾行裝離開中大。Sunny也收到信息,「我們與暴徒的分別是甚麼?我們有理性,我們做的每一個行動都有理據。但大家覺得這件事已經失去了理性。」
晚上9時許,數輛警車駛至吐露港公路,與二橋相隔約二百米。有示威者在二橋橋尾一輛中大物業管理處的貨車上點了火,然後往山的方向跑去,現場隨即傳來數十下爆炸聲,火舌熊熊,裊裊的濃煙吞掉半個山頭。當消防趕至時,示威者已經四散,中大歸於沉寂,歷時五日四夜的中大事件落下帷幕。
「這是最好的結局。」Edward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