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婆婆之外的報檔不眠夜 細談層層疊上的「搵食」辛酸史
睡婆婆被劫後,許多人都關心起她的生活,疑惑為何要睡在街上,夜夜不關檔。婆婆說要守着母親留下的報攤,那街上其他開24小時的報檔,又守着什麼?
晚上十時,旺角地鐵站口後面,人來人往。
「收工啦?」站在報檔裏的Sunny對走過的熟客說,那人笑笑口地點頭。
夜了,人們可以歸家,有些報檔卻一直開着,成為街上永遠不能休息的石頭。Sunny繼續看着來往的人群。
攝影:鍾偉德
Sunny(37歲)是檔主朱女士(63歲)的兒子,剛剛的確收了工——遠在東涌的正職。下班便趕來接唯一一個員工的更,再次「上班」,直至凌晨二時多母親來到,他才能回家,還好星期六日請了人,他可以放假。「收工」對於報紙檔本身而言,卻只有農曆新年那幾天。「全年得嗰幾日有(住家)飯食。」他說。因為朱女士有收工,卻沒有假期:「佢有份工,(收工後)要休息一下嘛。」
在接下來的半個夜晚,Sunny在看人、看漫畫書、看手機和打呵欠之間度過。十二時多,Sunny把過期報紙清空,和退貨單綁起放到一旁。他稍稍撥開向着馬路的膠簾,開出一個洞,不一會有人把報紙放進來,沒說半句話便趕往下一個目的地。他把報紙攤放在雜誌堆上,戴上手套逐份疊合。為什麼不收檔?「呢度幾夜都有人行。」他只說了這個理由。沒說的,卻從其他商舖的營業時間透露出:「呢條街除咗轉角嗰間,其他都唔閂門(開至凌晨)嘅。佢哋租貴嘛。」
「人山人海,無錢落袋」
然而在朱女士口中,「多人行」也並非不收檔的理由:「以前有句劇集對白,『人山人海,無錢落袋』。」何況一時過後人流已減。
不收檔,也許只因身不由己。「新年嗰陣,收檔收咗6個鐘,開檔用咗8個鐘。啲嘢太多喇,好似呢啲煙要砌返去㗎嘛。咁辛苦,不如坐喺度瞓覺。」她攤手說。東西變多,只因報紙在2003年經濟下滑後熱銷不再,要靠多賣其他貨品平衡收支。她滔滔不絕地說:「閂得到老虎蟹都閂啊。以前(2003年前)賺到錢就話啫,依家你睇咁靜。」
互相陪伴的黑夜
在沒什麼人的街上,小食店和火鍋店還同樣開着。朱女士2時多來到,先不接更,走去小食店,挨着桌面聊天,整條街彷彿活起來——大家都要守着檔口,只能趁這時和互相陪伴着的人說說話。就像以前報販和熟食小販並肩開檔的時候,「要互相靠大家。我黐住你搵食,你又黐住我搵食。」 Sunny回憶得笑了:「肚餓嗌一聲就搞掂,唔使畀錢的。」朱女士和小食店的人談着談着,剛下班的火鍋店帶位員大聲叫她:「餵貓啦!」她急忙拿幾包飼料,努力拋上樓上。原來一同面對黑夜的,還有在城市裏生存的貓。
在報販、小販最興盛之前,朱女士和很多人一樣,第一份工在工廠。「開心,又賺到錢,做就有錢收,無憂無慮。」她說到那段黃金歲月便笑得合不攏嘴。到1970年代末,工廠北移,她便隨本來做分報員的丈夫找到檔位,開始近四十年的報販生涯。許多失業的人跟她一樣,其他則加入了小販行業。「嗰陣西洋菜街嗰邊都好熱鬧㗎,諗番都養咗唔少人。」然而小販沒報紙檔那麼幸運,1980年代政府加強檢控無牌小販,「轉角嗰間小食舖以前都喺街邊賣果汁,後來被迫租咗間舖。」
與此同時,報檔的暗湧已悄悄翻起。連鎖便利店在1980年代末崛起,冷氣開放,又將本售6元的報紙調低至5元,迫使報販也調低售價。冷熱也影響報紙銷量,氣溫達35度的那夜再去看Sunny,十一時多,銷情最好的那份報紙也仍剩下幾疊。「天氣熱呢,啲人梗係唔鍾意出街。」換上背心、用雜誌當扇的Sunny說。
縱使如此,報紙檔的興旺仍持續了十多年,「試過一個檔口要9個人,你諗吓人流幾大啊。」Sunny說。「一到12點幾呢,就會有好多人排隊,一分鐘賣成30份報紙。」現在由一位老伯開的鄰檔,也還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會排隊。
被節省掉的知識
令報紙檔開始走入夕陽的,是2003年非典型肺炎爆發。「嗰陣真係冇人行,飲茶嘅人都少咗。」朱女士搖搖頭。經濟轉好後,卻又事事加價,包括租金,令這條街上的火鍋店、小食店也要開至凌晨。「搭車都貴,咁啲人梗係喺可以慳嘅地方慳啦。」朱女士說。
「可以節省」的,卻是昔日資訊、知識的來源——報紙。「我爸爸教揭開報紙第一要睇社評,佢讀書唔多,但會解釋畀我聽。」她認真地緩緩說:「錢可以畀人搶咗去,命都可以,唯獨知識係永遠永遠唔會被搶去。」20世紀,資訊發達,「人人有手機咩都睇得到。」朱女士說。但她自己仍習慣打開報紙,靜靜地看,像那些數量雖少,卻仍然存在的熟客。出版市道低迷,也影響到報販。「發行成日畀少咗紙,打電話去追又唔聽。」其實是書印少了,像這天雜誌送到,每檔只分得一兩本。「有時唔記得咗填退貨單,都冇得填返。」朱女士無奈地說。風險又多落一分在報販身上。
外患與內憂:食環與不爭氣的行家
報紙檔的致命傷,卻是食環署。「一個禮拜嚟一次罰錢。有人瘋狂投訴嗰排,咪嚟得密啲。」Sunny說。罰款的理由是「阻街」。現時報販條例限制固定攤檔尺寸在3x4呎、3x6和4x6呎,最小面積只得1.1平方米,最多也不能超過2.2平方米。報紙檔多自行擴張,「車書都十幾款,邊夠位擺。」朱女士指指堆在檔攤邊緣的一排雜誌。朱女士的攤檔靠着地鐵站口背面,擴張也只是用原本空出的縫隙。
令朱女士最氣憤的,是政府對報販的態度。「有尖沙咀嘅報販試過一次收到幾張告票,嗰邊旅遊區嘛。都唔使你趕啦,自己都做唔住,仲趕到絕。法官仲話我哋『烏煙瘴氣』,咁貶低我哋都得嘅。」曾經報紙檔是社會福利政策,1958年,政府按婦女家庭情況而批出牌照;今天,曾幫助政府解決貧窮問題的報檔,卻遭到壓迫。
朱女士覺得令報檔一沉不起的,更在於報販不團結。「行家唔爭氣,自己平賣。我好記得邊個第一個送膠袋。」她嘆道:「全部都好個體(不團結)。你需要嘅,當然爭取唔到。」面對走進夕陽的行業,報販試過不同求生方法。除了爭取放寬售賣物品種類,2013年報販協會更曾替報檔裝WiFi吸引人流,然而,Sunny指電訊商說裝不了。朱女士也從廣告入手,檔前便掛了廣告牌;但攤位小,並無太多空間放廣告。
說到未來,朱女士說也許不做報檔,可能做小食,但不想再開24小時。然而,斜對面的小食店5時才剛關門,對面火鍋店3點關門,7時便要開門做早茶了。24與否,也許並非她一人能決定。至於報業,她擠出小小的笑容,小聲說:「都好嘅,唔使嘥咁多紙,單喺呢這方面睇都幾好嘅。」然而,報紙印刷是否真的是「浪費」?早上6時多,她把一份報紙放在向馬路的那個洞口前,「一陣有個人會嚟攞,7點就會嚟。」
一個小學生走過,他望着報紙檔,又被拖着離去。朱女士翻出一份報紙,仔細地看着。「知識係永遠永遠唔會被搶去。」她神情認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