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廁傳・緣起】公廁達人話當年:華商建廁賣糞賺錢列遺囑傳後代

撰文:曾雪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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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月底,財政預算案預留6億元翻新全港三成公廁,改善公廁衛生。「冇用㗎!」香港社會學家莊玉惜如是說。原來素來懼廁的她,多年掩著鼻推開公廁大門,為的就是撰寫她的「香港公廁」博士論文。這位公廁達人抽出不為人知的殖民政府與華人大地主的夜香大茶飯,剖析其中的舊香港金權、階級和種族瓜葛。記者出身的她笑說:「呢個世界冇咁簡單。」
以前,人們著重的是營運公廁的收益;今天,市民著重的只是自己如廁幾秒的爽快——一百年過去,公廁的衛生潔淨倒是從沒被怎樣重視過。
攝影:鄭子峰、黃偉民

莊玉惜指,做研究需要多一點想像力。在社會學的世界裡,並沒有簡單的東西,每種現象背後都很複雜,「有趣嘅地方就係呢度囉」。(鄭子峰攝)

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副研究員莊玉惜走入象牙塔前,曾任逾十年記者。或許是跑政治新聞多年的經驗,讓她對表象下的一切抱著好奇和疑問。某次,她到土耳其旅遊遊覽公廁古蹟,看到千年排水公廁,讓她重新思傳統公廁是否一定污穢不堪。她的博士論文甚至研究公廁,印製成著作:《有廁出租: 政商共謀的殖民城市管治(1860-1920 )》。

港人如廁自私 不重視公眾空間

在酒吧林立的蘭桂坊公廁,清潔工每朝走入廁所,都會看到兩、三格廁格滿地嘔吐物,他大吐苦水:「啲人癲㗎,飲醉酒時門都拆埋!」

公廁衛生惡劣,政府終撥錢翻新,莊玉惜在文獻上閱港廁無數,如何點評近來熱哄哄的6億公廁方案?她認為無論投多少錢於硬件亦無用。「華人對公共私家的概念係分得好清楚,我嘅係我嘅,你嘅唔關我事,唔係好理公共地方。某程度唔止自私,亦係文化問題。」

記者早前到各區公廁巡視,發現蘭桂坊公廁廁所門被拆。(黃偉民攝)

「我哋一直冇做過公民教育,我寫過篇文叫廁所做container (容器),只係儲存大小二便,但冇處理到行為,你話廁所點會好?」百年過去,糞桶成了水廁,但關上廁門,人們如廁行為與昔日維多利亞城下的故人相差無幾。

公廁普及史:政府建廁不為大眾,只因波及軍營

回溯歷史,英軍於1842年抵港,當時華人低下階層家中無廁,只能隨地解決。1850年代,太平天國於大清帝國出現,更讓大批華人遷入香港,加劇華人社區的擠逼與衛生問題,屢釀瘟疫。

港人印象中,公廁普及乃因19世紀末瘟疫過後,殖民政府文明惠澤東亞小城。其實直至瘴氣波及西區軍營,英國國會始遠洋施壓。殖民政府經過25年統治後,終於在香港建立第一個公廁,原來無關後人幻想的公共衛生,只關破壞宗主國利益。當年殖民政府庫房空空,賣地佔了政府五分一收入,有地寧可出售也不建公廁。至19世紀末,倫敦命建的香港公廁亦只有約10個。

莊玉惜每每研究較少人關注的題目,碩士研究報紙檔,博士則研究公廁。(鄭子峰攝)

糞中自有黃金屋:公廁曾是一盤生意

倒是華人大地主從糞中嗅出財路,意外成了公廁在港普及的推手。她發現,當年華南一帶絲綢業蓬勃,對糞肥需求殷切。華人地產商看準糞中商機,爭相興建廁所,高價售出糞予絲綢業養桑樹。除了本地華人地產商,跨國企業如渣甸洋行和禪臣洋行,亦曾在灣仔持有商業公廁。莊玉惜指,「當時出租土地做公廁較出租住宅,租金高15至20%」。足見當年公廁是一條財路。

上環磅巷公廁最初屬商業廁所,自1903年起成為政府公廁,至今有超過150年歷史。(黃偉民攝)

19世紀夜香經濟佔港府年收入1%

而政府樂見商業公廁出現,分擔維持公共衛生責任。加上公廁集於華人社區,港英政府不用出太多資源,便成功把華人公廁遠離歐洲族群的居所。受惠於糞便市道暢旺,港英政府更出售「公廁糞便收集權」,競投激烈,夜香經濟佔港英政府總體年收入的1%(1890年)。

殖民政府與華人地產商構成不宣之於口的互惠互利關係。莊玉惜指,19世紀末香港與新加坡同為英屬殖民地,新加坡只有約19個公廁,但香港卻有約30個公廁,數目較星國多近五成,當中近19個屬商業公廁。 公廁普及背後真金白銀的生意,意外推進了公廁的普及。

莊玉惜因為博士論文意外成了公廁專家。(鄭子峰攝)

公廁也分勢力版圖 遺囑列明傳給下一代

「當時政府報告都有講(公廁)好污糟,但好少檢控」。當時華人大地主甚至藉公廁,擴展勢力版圖,影響當時市政與政府公廁位置。莊玉惜指,若政府公廁建於華人大地主物業附近,由於四周亦是同一位地主的物業,他們會聯合租戶集體投訴,以「臭」為名趕走政府公廁。

而同樣「臭」的商業公廁卻能安然融於華人社區中,她解釋,「早年華人精英同上流社會圈子其實係好細。」上流階層或許是姻親、商業夥伴,甚或是東華、保良局成員,重重利益緊扣更不會貿然投訴。地主、糞便承包商更會在遺囑更列明,把公廁傳給下一代,延續影響力。如糞便承包商陳培的遺囑更提及一所值21,000元公廁,甚至比價值15,000元的6間房子更為值錢。如此一代傳一代,臭的問題,卻從來沒人認真處理過。

她坦言:「你估公廁衛生問題嘈左幾耐?你諗吓點解畀6億你改善公廁?政府係唔會咁做嘢。」(鄭子峰攝)

錢、階級和種族面前 基層如廁衛生冇人理

當時的公廁只是糞便收集站,衛生乾淨與否從不在這門生意的考慮範圍內。畢竟,當時公廁使用者只有一種人,就是低下階層華人男性。故當時公廁又稱「苦力/咕哩公廁」。「呢個已經係一個階級,因為有錢嘅有機會去茶樓,而大部份人屋企都有糞桶,係高級華人同低級華人嘅分別。」莊玉惜指。而出入酒店的上流歐洲人同樣毋須使用公廁,因此公廁本身就是金權、階級與種族互相糾纏下出現的產物。

政府近年投放不少資源翻新公廁,但每每被質疑無法持久改善衛生。(黃偉民攝)

衛生繼續「外判」 60個6億都冇用

時隔超過一百年的今天,政府撥款6億元翻新公廁,莊玉惜依舊認為,本意並非從基層如廁衛生出發,而是和立法會議員施壓、中國最近「改造廁所」的國策等有關。

不論動機,撥款能否有所成效?這名公廁達人沒什期望。她說,不只政府,就連今天的使用者也只是把清潔責任外判予清潔姐姐和科技,今天有廁所能維持基本衛生不過是因為清潔姐姐、伯伯勤力,為市民承擔了沒有公德心的後果,以及靠先進科技解決問題,「我避免你唔沖廁所啦,避免你又唔洗手啦。你處理得唔好,又有人幫你處理,就係咁」。

廁所衛生問題並不只關乎硬件,外判制下,若前線清潔工持續人手不足,若每日車水馬龍的人流繼續無視如廁禮儀,不什關心社區設施的潔淨度,60個6億元亦無助解決香港公廁的惡名。

中上環一帶曾有不少公廁。然而,隨年月流逝,曾與中上環街坊相依為命的百年公廁不少已被填平。它們紮根社區,又為老香港留下怎樣的記憶?另見下文:【如廁傳.回憶】街坊地下公廁捉迷藏、老闆娘闖男廁破冒煙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