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佬浮沉錄3】長期被喚作「黐線」 強迫症康復者被家人拒門外

撰文:柯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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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樂這天的日程原本是這樣的:「早上10時:訪問;下午1時:協助女舍友上網 ;下午5時:病友聚會」;但當女舍友有事要求延遲碰面,這突如其來的小插曲卻令家樂方寸盡亂。「我……我要再安排……有……有很多事要再想。」家樂皺着眉頭說。家樂的腦袋裏像是有座無聲的拍子機在「嗒、嗒」運轉,生活按着節奏擺動本應相安無事;不過,一旦有人撥亂中間的指針,他的思緒會即時亂作一團,要花上大量時間才能回復正常步調。十六年前,家樂證實患上強迫症,經歷過三次自殺,遭家人催逼搬離居所,如今終於在中途宿舍安定下來。攝影:高仲明

這天是家樂在宿舍的第六個早上,他戴着眼鏡,身穿短褲風褸,腳踏拖鞋前來迎接我們,甫見面隨即擠出笑容。家樂入住宿舍前半年暫居於哥哥的居所,但他們要求家樂快點離開,他遂同時申請五間宿舍,這間位處荔景的中途宿舍申請了約一星期就能輪候到。「家人不斷催逼我走,我申請多兩間之後,又再催逼,所以我一次過申請了五間。」因為受藥物的影響,家樂的對答並不流暢,有時思緒來回跳動,但他仍努力地想衝破口吃的窒礙,逐字逐句把想法吐出來。

他曾試過用安眠藥、紅膠袋自殺。

自小遭毆打  整天擔驚受怕

住過四間中途宿舍,他說對上一間宿舍要求舍友自己清潔打掃,每日均需要完成打字、緩步跑及上圖書館等訓練,教他覺得十分枯燥。有天,家樂收到宿舍送來的禮物包,他突然覺得自身的世界被打亂,就服藥自殺。旁人看來沒有大礙的一樁事,就令家樂變成如同亂作一團的繩球,難以梳理。

52歲的家樂所患的強迫症不是突如其來的,孩童時早已看見潛伏的尾巴。家樂家中有十兄弟姐妹,他排行第七。他記憶中的父親與兄長的形象,猶如一頭猛獸。「二哥在工廠工作,那時候賺錢最多,他就好像爸爸一樣管教我們。」六七十年代的「管教」即是「打」,好些小孩打完才聽教聽話,但家樂則愈打愈擔驚受怕,整個人逐漸往洞裏躲進去。「二哥會因為小事就用棒打我雙腿;父親也要我絕對服從他與二哥。其他大過我的都要我服從,不服就打到服。」由小學四年級起,家樂每天就像縮在洞穴裏,整天擔驚受怕,深怕說錯一句話就換來折磨。自此,他變得寡言,每當感到緊張或者不安時,就開始想洗手——雙手搓擦的動作教他暫時平靜下來;但下一刻他會懷疑自己漏帶了什麼,來回把書包檢查了四、五遍。「我當時整天都擔心不已,擔心會出錯,所以變到甚為謹慎,亦甚少說話。」

孩子不懂得過濾說話,其他小孩看見家樂悶悶不樂,常常躲到廁所洗手,嘲笑他做「黐線佬」,「連老師都說我『係咪黐線』」。由小學至中學,「黐線佬」、「傻仔」的綽號與家樂如影隨形。

由讀書到工作,家樂的性格都是不多說話,他曾嘗試戒掉洗手,避免奇異的目光,但最終仍然無功而還。從小面對別人冷嘲熱諷,家樂知道自己跟別人不同,但他不懂理順當時的思緒,旁人亦無法理解他的行為。「我知道我是出了問題,我想過找人傾訴。」

「連老師都說我『係咪黐線』」,他的生活自小就從不好過。

感覺被監視  情緒異常低落

2002年,家樂在醫管局任職初級文員,那時同事習慣將文書工作都交給他處理,使他壓力大增。家樂難以應付工作,十分擔心被解僱,也覺得時常有人監視其工作。「有位同事經常走過來影印,但他之前影印了很多次,我覺得他刻意前來監視我。」每次家樂覺得受壓或被監視時,他的情緒就會變得異常低落,有時會躲到廁所裏哭。數個月後,部門調來了一位新上司,家樂認為他的要求更高,將他逼迫至病發邊緣。「有次升降機壞了,他仍然要我行樓梯去搬文件,還有我送支票的時候,他總是會望住我,好似怕我送不到。」由工作內容、同事及上司的態度,家樂覺得恍似有多道牆壁向他逐漸逼近,令他的身體終於負荷不了——手軟、胸口鬱悶、頭昏腦脹、想嘔等症狀一次過爆發,他接着到急症室求診,終於確診患上了強迫症。

當家樂確診患病後,如同開展另一場硬仗——藥物反而將家樂推往另一個深淵。家樂忘記了那次為什麼入院,但他記得醫生診斷他患上了思覺失調,並加重了藥物的劑量。家樂記得事情發生在數年前的傍晚,他在黃大仙的公屋舊居暫住,服藥後躺在床上休息,總覺得窗外有人正監視着他,讓他渾身不對勁,「食完藥整個人辛苦到想死。整天想落床去廁所,沒有人跟我談話,總之成個人好辛苦。」他曾致電防止自殺的熱線尋求幫助,對方的回應於家樂毫無幫助。「我說了情況,對方亦運用了專業的技巧來回應我,但仍然沒用,我依舊感到好辛苦。」

那一刻,家樂的身體沒來由地不停走動,仍無法擺脫內心的紊亂思緒。終於他一口氣把40粒安眠藥灌進肚子裏。一覺醒來,人沒有死,反應卻自此比往常更緩慢。睜開眼還在呼吸,家樂沒有說仍然生存是幸還是不幸,但他數個月後用紅色膠袋套着頭再度自殺。「我忘記了為何想自殺,可能因為個腦太亂,但膠袋套進去好焗好辛苦,最後都放棄。」

對精神病患而言,吃藥並不是藥到病除般簡單,「我辛苦到想死」。

患病十六載  家人從不理解

經歷過三次自殺,家樂現在的情緒總算穩定下來。五年前,他參加了病人互助組織,跟其他情緒病病友分享自身的經歷,學懂把自小學就埋藏起來的內心話,逐漸向別人傾訴,而他更開始慢慢找尋自己的價值。「下星期我會到六樓的職業治療評估做測試,想盡快找工作。」康和互助社聯會幹事鄒長順觀察到,如家樂這般年紀的中年情緒病患者,甚少願意投身社會,大多領取政府援助金維生。「因為他們在職場經常被欺凌,好似家樂般仍願意嘗試搵工係十分少數。」家樂聽罷後則笑說:「因為我喜歡工作,工作才找到自己的價值。」

家樂的跳針人生走過了一半,他坦言至今對父親與兄長仍然感到憤恨。「家庭很影響一個人,如果當初他們不是這樣對我,可能我之後都不會這樣。」然而,經歷過被同事排斥、入院甚至自殺,家樂的家人仍然未能理解他的情況,只覺得他比較內向、怪異及情緒化,更多次將他拒諸門外。

去年,家樂妹妹把黃大仙舊居的門鎖換掉,意味着不歡迎他回到舊居居住。「到現在為止,他們仍然不理解情緒病,有個哥哥質疑說『有病點解仲識買股票』,另一個哥哥則說『有空就多出來飲茶見屋企人,出來多點就沒事』。」家人看似平常的說話,於家樂而言仍十分刺耳,但他仍抱着希望,改變他們的想法。「希望他們不要覺得康復者是負累,也希望不要只是看到康復者的陰暗面。」

去年,妹妹靜悄悄把舊居的門鎖換掉。他再次被拒於門外。

上文節錄自第141期《香港01》周報(2018年12月10日)《被社會忽略的人 單身中佬浮沉錄》專題中的《長期被喚作「黐線佬」 強迫症康復者欲進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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