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展2018.書摘】80年代風情畫:文青蒲開涼茶舖、一年出一次糧
編按:書展又來了,總有些紙本上的意念與在地的社區互為表裡。八十年代總與獅子山精神、小店和人情等字眼放在一起,但具體而言,一個時代的精神又可以如何被描繪——畢竟我們總站在相對的角度觀看事物:懷舊或戀殖、人情還是過度美化。文化僧侶釋本有於七十年代在香港出生和成長,曾到日本學習日語和繪畫。他以40幅繪圖與文字描繪他的八十年代:不論是涼茶舖裏的瓦煲、中學旁邊的飛髮師傅,抑或一些更在地的人性。
(題為編輯所擬)
一:涼茶舖之「曾經有間在左近」
在還沒有二十四小時連鎖便利店之前,涼茶舖是香港售賣最多小食如蘿蔔糕、馬蹄糕之類,和飲料如廿四味、去濕茶的店舖,而且在戲院旁總有一間。涼茶舖也是文青和少年聚腳地,一些涼茶舖內甚至設有音質不錯的卡式機 (當時還沒有CD)。
如今香港少了涼茶舖,當然跟地產霸權有關。不過廣州的情況更不妙,因為一來農藥可能超標,二來近三十年很多廣州本地人依靠收租或 「啃老」 (因父母有長俸)維生,都變得很懶散,結果就沒有多少烹調美食和承傳傳統文化的接班人。在香港的素食館還可吃到各種素食點心,但在廣州舊城區甚至連明火白粥、炒麵都吃不到,夠可怕吧?
半夜吃煎蘿蔔糕
據說,七十年代香港的涼茶舖還用瓦煲煎藥,但現在都成了 「X老吉式」的罐裝飲料,有沒有藥效沒有人知道,喝了可能要依賴 「個人念力」 來醫自己!
以往,香港各區戲院旁的涼茶舖,在電影開場或散場時都會人山人海。開場前觀眾心情比較興奮但說話少,散場後很多人會在涼茶舖議論紛紛,發表 「影評」 ,所以涼茶舖一般都營業到很晚。記得以前荃灣幾間戲院因為晚上有九點半夜場,旁邊的涼茶舖都會開到晚上十一時半,當中有些還出售豆腐花。
以現在的健康標準來說,睡覺前吃煎蘿蔔糕、馬蹄糕的確很奇怪,但七、八十年代香港人普遍沒甚麼健康觀念,但肥胖的人不多,也沒聽過有人要參加瘦身療程。可能那時的工作多為體力勞動,即使是到工廠上班的文員,很多時也要搬貨,想不瘦都難!
窮人味覺回憶
礙於經濟原因,那時很少香港人能上街吃飯,一般人愛去涼茶舖吃小食,而現今的 「窮人恩物」快餐店,要到八十年代中期才普及。那時的人通常傍晚就吃晚飯,到了十時就會肚子餓。到了九十年代,很多香港人吃晚飯的時間已延至九時,甚至聽說十時還會去通宵火鍋店打邊爐,吃肥牛喝啤酒。
當時的香港人另一個去涼茶舖的時間,通常在週末的四、五時。這時很多少年雲集其中,因為一些泳池旁的涼茶舖不只出售蘿蔔糕和馬蹄糕,還有少年最愛吃的炒麵,皆因有酸甜醬和芝麻!發育中的少年本來就貪吃,游泳後更肚餓。通常我只能跟同學夾錢買一份兩元的炒麵,而且還是用幾個毫子湊成一元。當時我的零用錢就這麼多,如出發前不夠錢,就先去拾些汽水瓶多換幾毫子。
以前雖然貧窮,但美好回憶卻如炒麵的甜醬般重口味!
二:士多可賒借
七、八十年代香港曾流行一句話: 「香港地肯做不會餓死人」 ,但除了所謂肯做、肯搏、肯捱所以不會餓死外,我深信還跟戰後香港辦館士多肯賒賬給街坊鄰里有關。
便民時代
在沒有便利店、八達通、支付寶以及微信支付的年代,辦館士多小老闆跟街坊鄰里關係相當密切,而且可能甚至兩代人都在同一地點經營士多,再者也因為沒有提款卡和網絡銀行的緣故,顧客即使沒錢也可以跟士多老闆說 「沒帶錢,明天或後天支付」 (雖然往往要等一星期後) ,而避免了難堪和羞於啟齒的賒借食物局面。可見科技發達不一定會令社會更人性化,或用普通話所說的更 「便民」(方便民眾)。
再說,七、八十年代的香港仍有很多工人難以準時收到報酬 (工資) ,有些傳統老字號在七十年代甚至會一年才發一次工資,美其名是 「幫員工儲蓄」 ,以便他們將來有錢回鄉起屋。所以無論是失業者、懶漢,還是打工仔都曾有去士多賒借食物的經驗,當然有些士多會貼上 「賒借免問」 。有些顧客不只賒借食物還會借錢,令士多間接成了低息或免息財務公司。
以前香港不是到處都有玩具店,故七、八十年代的士多基本上都有一些小兒玩具出售,甚至有彈珠機抽玩具的機器;記憶所及也有抽獎遊戲——即一大張卡上有很多小卡,花一毫子抽中可得五毫。很多同學都是從士多那裏開始認識賭博……
香港七十年代經濟起飛,連帶士多的零食和拜年禮品也豐富起來,此外,還有汽水和日本漫畫卡通主題的零食海報,都會張貼在士多內外。所以,七、八十年代的士多顏色豐富但亂中有序,你會買到不同鐵盒包裝的朱古力和餅乾。過年過節時禮品包裝紙更七彩繽紛,令氣氛特別濃厚。如今連鎖便利店則是井然有序,即粵語的 「企企理理」 ,卻缺少了人味。
從溫情到無人性
其實不只香港,便利店的發明國日本也有同樣遭遇,家族經營的老字號小賣店消失了,各式新品牌的連鎖便利店卻如雨後春筍,裏頭的所謂 「店員」 多是家庭主婦或兼職學生,很 「生臉口」而且態度也冰冰冷冷的: 「Next ,下一位」 ,就像繁忙的公立醫院醫生: 「okay ,回家吃顆必理痛,叫下一個。」
你可能永遠難以跟連鎖便利店的職員攀談,對方也不想了解你,但八十年代的士多小老闆都清楚很多街坊鄰里的名字和口味,有整天喝啤酒的老闆甚至會跟顧客天南地北地聊個不停,有個小老闆就常跟我醉着談論哲學、政治。
今天,連付款都不需再說 「謝謝」 ,用手機掃一下就走的日子,沒有誰欠誰,也沒有甚麼需要感謝。
三:香港好人飛髮師傅
曾幾何時,香港有很多可以 「閒話家常」的好人,之所以要煞有介事地用括號包着閒話家常四個字,是因近幾年我回港辦事,都發現帶平常心的香港人愈來愈少。我這裏所謂 「平常心」 ,並非指一種要看破紅塵、明心見性後的禪師心理狀態,而是一種很單純的街坊心理。
七十至九十年代中期,香港由公共屋邨到唐樓,都充斥着 「朝見口晚見面」的街坊。那些幫你「飛髮」(理髮)的人,可能看着你成長。這不是意大利電影 《星光伴我心》 (Cinema Paradiso)的劇情嗎?香港曾有這麼浪漫過嗎?有!只是當年我們以為要跑到陌生的巴黎、威尼斯、西西里或京都才有浪漫。當失去後再回望,原來我們在香港曾擁有很美麗的景致與溫情,可是又有多少人珍惜?
午後和煦的老香港
在記憶中,我中小學常會去找一位中年飛髮師傅 (我從不做家課,所以時間比較多) 。他人很健談,牆上掛滿黃山、華山之類的風景照片,他說都是自己的攝影作品。我當時不了解人情世故,所以沒多問,現在回想起來,覺得當時香港人的性格很美、很單純 (雖然他可能是六十年代偷渡來港的廣東難民) 。一位中年飛髮師傅過的日子很平凡,嗜好是假日去內地名山大川拍照,還參加小型攝影會,這不就是文藝片中常見的男主角嗎?其實,畫成漫畫故事也有味道,突然想起日本大導演山田洋次的 「寅次郎」 。難怪當年很多日本人很迷香港!
在七十至九十年代初我成長的過程中,從沒聽過街坊埋怨。其實當時生活不見得比現在好,很多人一家幾口住四百呎單位,兄弟姊妹睡一張碌架牀。很多理髮店師傅的收入也跟普通打工仔一樣。那灑在舊式理髮店地上的午後和煦陽光,和師傅躺在木椅上閱報那份寂靜感,我現在還記憶猶新。現在香港街頭和屋邨好像已失去這份安寧。
被負能量操縱的現代人
現在很多中年人都不閱報,而是用手機看新聞,並馬上在網上留言發洩,夾雜大量粗口。現今的主流是 「消費情緒」,包括消費自身的情緒或被消費。
高科技為世界帶來更多爭端而不是斷捨離的態度和理性。只要看看,整份報章充滿負面新聞,文藝版卻不見了,或者即使再增加文藝內容也沒多少人看,人們全被負能量操縱。
本來大嶼山各寺院肩負着很重要的責任,但香港的寺院鮮有各種文化藝術教學活動,大都是叫你參加法會或捐款,許多市民的負面情緒因而無處疏導,又無人免費教他們做手工藝。中環有教人畫油畫的畫室,但收費昂貴,據說是讓人邊喝紅酒邊畫油畫,專門培養附庸風雅之士的。
《香港風情畫:八十年代的那人.那事.那景》
出版:商務印書館(香港)
作者:釋本有,於七十年代在香港出生和成長的僧侶,二十歲留學日本,學習日語及繪畫。居無定所,現於內地不同地方發起多項慈善活動,扶助貧窮人士、身體有障礙人士及幼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