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鞍山上 礦工後代的另類家園
死慳死抵省吃儉用,買下一個「x峰」或「xx豪庭」,還奉送實用面積以外的不實用窗台和環保露台,當上一個數十年的樓奴,可說是很多香港人活生生的寫照。在地產霸權及「土地問題」的陰影下,港人的住屋選擇,以至對生活的想像愈見貧乏。除了飄浮在半空、與土地疏離的「盒子」生活外,在此城居住,可有另一種想像?「家.人.Show」望找出另類的家,以及家中的快樂居民,揭示一種已存在的生活模式,重塑人與社區的原始連結。
撰文︰吳世寧 攝影:林振東、基督教香港信義會
已屆68歲、家住馬鞍山村半山寮屋的廣叔,愛穿吊帶西褲,步履穩健,中氣十足。每天,他上落樓梯不下10次,來回家與有機農場之間,忙着拔雜草或修補鐵網,也不忘嘮叨幾句:「有草就有蟲,連草都唔掹,咁懶點種田呀!」指的是那些在他開設的農場租田耕種的城市人。雖已退休,廣叔還是在農場忙,在村內當義工,在這個已扎根60多年的山中之家忙得快活。廣叔的閒適悠然,卻非必然。一代代礦工在這礦山中活過又死去、捱過一個年代的艱苦,才孕育了馬鞍山村獨特的社區,以及廣叔的家。
香港除輕工業、服務業、金融旅遊外,也曾有過採礦工業。1941年,日本人首次於馬鞍山發現了鐵礦和鎢礦,吸引了商人領隊到馬鞍山開採。恰巧遇上1950、60年代的難民潮,馬鞍山的礦山吸引大量內地難民、國民黨軍人前來打工,高峰期間凝聚了多達5000名居民,形成獨特的社區。
「戰亂時 人命好賤」
廣叔自稱是村內第一個出生的小孩,父親也是其中一個到礦山打拼的工人。家族的故事坎坷悽慘——祖籍陸豐的父母本來有一對女兒及一對兒子。「我哥哥打仗,未出到山頭就被日本人捉到,拉去鄉下,當着成村人面前打靶。後來我父母逃難到港,又不敢帶我的姐姐們偷渡,怕危險。結果從此不再相見。」未幾,廣叔又嗟嘆:「戰亂時,人命好賤。」
廣叔挾着父母對兄長及姐姐的未竟之願,於1948年出生。廣叔記憶中的家,艱辛如斯。本來做豆腐的爸爸,機緣巧合下當上礦場的帶工,帶工人上班,也差不多等同馬鞍山村的開荒牛。「父親說,當時的馬鞍山杳無人蹤,連山稔也長得比人高!」廣叔憶述。礦工們挖到哪,睡到哪,架起幾條木枝,放幾個麻包袋,搭個簡單的竹棚就沉沉睡去。公司又不時賒糧、所代理的糧油店又昂貴,更不幸的是,1950年代開始,廣叔的父親中風,行動不便,家境就更加坎坷,一家人可說是靠當時在村內傳道的天主教教會的救濟品度日。
在艱苦的日子中,廣叔在馬鞍山村的家也漸漸成形。「當時的家簡陋得很,我們把泥抹上禾稈草,造成一條條泥繩,黏在竹枝上。地是泥地,床底用來養豬,門口的角落就養雞。」廣叔憶述。廣叔自幼幫忙擔泥、種田、餵豬,一家人靠教會的小麥和奶粉餬口,過年過節時才有幸吃肉。即使生活貧困,但童年的廣叔依然無比快樂,看鳥巢、捉蜜蜂、偷坐礦洞的斗車、到客家村騎牛牛、跑到山腳的大水坑活捉帶子。廣叔在村內的聖約瑟小學上學,當時同學們都是野孩子,「就算考第一,成績表也可以是滿江紅!」廣叔笑說。
1970年代,礦場結業。一班50多歲的礦場工人,在山上奉獻大半生的血汗,生計忽然被斷送,前路茫茫。有人獲安置到沙田屋邨,亦有仍跟國民黨有聯繫的老礦工被安排搬到台灣。「有老礦工說,我在馬鞍山勞碌了幾十年,你現在叫我到台灣退休?也有搬到恆安邨居住的礦工,在礦山上住慣,被屋邨倒模式的單位、門口嚇怕,說回家時認不到家門口。他後來還是搬回馬鞍山村的寮屋居住。」廣叔說。
老礦工孤獨終老
廣叔父母早逝,他仍然關心父親生前的一班好同事——老礦工們的生活。許多礦工一生未娶,孤獨終老;或酗酒吸毒,自我麻醉以度過鬱悶日子,還有許多老礦工無聲無息死在家中。「屋子傳來臭味,人們以為有條狗死了,後來才發現是老礦工在家中過身。」廣叔感嘆道。單是他一人,也不知幫過多少無人無物的老礦工處理身後事。
「馬鞍山村一直是一個守望相助的地方,居民也很團結。」廣叔憶述。礦工都是內地難民,經歷過戰亂,流離失所,難得在山上覓得安穩,更強調大家的融洽和諧。而廣叔一生敬重、在村內發揮牽頭作用的是恩師張渤老師。馬鞍山村的交通落後,張渤找來一部破車,請人接載村民,促成了村巴的發展;又爭取成立互委會選舉,結果讓馬鞍山村成為全港第一個成立互委會的寮屋區;甚至成功說服當時為沙田政務專員的林煥光(現任行政會議召集人),請他體恤一班老來無依的礦工,結果,林煥光成立了鄉郊支援計劃,為老人提供一個月240元的資助補貼。「礦場結業,留下一個爛攤子,但無論多難,我們總算是捱過了。」廣叔說。
「你聽說過馬鞍山三寶嗎?」
廣叔年輕時出城打工,做地盤,也曾在外面租住板間房。山中長大的孩子,在石屎森林中突覺無處容身。「返工返到咁辛苦,回家後卻沒有一處安靜的地方。而且城市人多,病痛也多,在外住久了就常常生病。」他說。結婚後,廣叔頭也不回的搬回山中寮屋住。「你聽說過馬鞍山三寶嗎?是礦石、杜鵑花及黃麖!」鐵礦不用說;黃麖廣叔小時見得多,但近年因發展而近乎絕跡;而開滿山上的原生杜鵑,就最讓廣叔自豪。
「山上羊角杜鵑差不多兩層樓高,起初漁農署職員不信,我們帶他到山中看,他才確信世上有這般壯麗的杜鵑;香港的原生品種『香港杜鵑』,也是馬鞍山常見的品種。」在廣叔口中,連山水也特別清冽怡人:「這裏的山水鹼性高,對人體最好!」人在山野,遇見蟒蛇野豬,好幾次深夜,家中狗兒狂吠,廣叔就知野豬來襲——手執電筒及一支鐵通亂敲作響,以趕退野豬,保護農田。
馬鞍山好山好水,廣叔退休後,把家旁的荒廢農地打造成有機農場,租給城市人耕種。廣叔現在跟太太、兩個兒子及一個兒媳,還有6隻貓和3頭狗共住。退休後的廣叔生活充實,每天落田工作、服侍蜜蜂、修補農場設施;有時到小童群益會做義工,指導種植;每星期也會到「馬鞍山村老人會」,與一眾老街坊一起算村巴所收車資,也打打牙骹。「我們住在這裏,可安身立命已經好開心,安安樂樂住一世。」他說。廣叔不忘前人的耕耘,如今的舒適安逸,可說是來自山上千百個礦工半生的貢獻。廣叔的家,由當年的土牆變成石屎牆;捱過栗粉奶粉,如今有了自家種植的有機蔬菜。
「要有人 有人就有人文歷史」
廣叔不忘本。沙田區議會2009年曾建議政府保育礦山成為新景點,但最後不了了之;現在古蹟會建議把礦洞外牆、選礦廠及附近的天主教堂建築群等5個項目,分別列作二級及三級歷史建築。但廣叔依然希望政府能保育古蹟,尤其是現已荒廢的天主教堂,早前跟幾個村民到立法會請願保育礦山。
生活了60多年的家,有如大樹的根已牢牢抓實土地。廣叔笑說,現在幾乎不會外遊,就算到廣州拜山也盡量即日來回,為的就是天天待在家,照料農地和蜜蜂。但發展商的觸爪已悄悄伸至馬鞍山村——就在廣叔家對面的溫家村,大部分土地已被新鴻基所購買,計劃發展成低密度豪宅。
聲如洪鐘的廣叔氣憤道:「這班子孫竟把祖先留下來的農地賤賣!」發展商亦曾找廣叔洽談,但心水清的他不為所動:「做地產的人好精明,你怎可以跟他們傾?他們說要改善這裏,但我說不用了,這裏已經最好。」廣叔所希望的,只是一間可供容身的屋及可耕種的農地——是為「家」。
數千名礦工在深山的辛酸經歷或已被遺忘,但站在前人所建立的土地之上,廣叔希望繼續以其貼近自然的生活,把前人的血汗歷史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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