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不平等之下 長壽是種「懲罰」

撰文:戴小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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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連續七年蟬聯全球最長壽地區,男性平均82.9歲,女性平均88歲。長壽本是一件好事,但很多人只看到生命長度的增加,卻忽略生活質量的提升;而在社會不公義所引起的「健康不平等」之下,長壽甚至可能變成一種「懲罰」——試想一下,一位獨居老人住在破敗髒亂的劏房中,生病時要到公立醫院慢慢輪候,出院回家亦沒有經濟能力聘請私家看護……對於他們來說,如此活着既是對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更是在一分一秒的煎熬中期待生命走向盡頭,一如已故著名現代文學家巴金所說,「長壽對我並非一件好事,而是一種懲罰」。

因為社會資源不足,生活的社區環境、家庭環境也不好,窮人容易有更多的被剝奪感、不平衡的心理。(Getty)

長壽未必是福氣

英國倫敦大學學院流行病學教授、香港中文大學健康公平研究所聯席所長馬穆(Michael Marmot)在去年底出版的中文版著作《致命的不平等:社會不公如何威脅我們的健康》中,根據多年實證數據提出「社會梯度」(social gradient)框架,認為「社會地位」與「個人健康」呈現正比關係,即社會地位愈低的人,健康狀況也愈差。馬穆強調,「健康不平等」不只發生在窮人身上,除非你是社會最頂層1%的人,否則都與你有關。

在資源分配極為不公的香港,「健康不平等」的問題頗為嚴重,但一般人都不以為然;而在這樣的框架之下,「長壽」就不是件好事了。正如世界衞生組織在1997年的《世界健康報告》所指:「單純的壽命增加並不意味生命質量的提高,健康壽命比壽命更重要。」中大健康公平研究所副所長、公共衞生專家鍾一諾也說,人的健康不是只看數字,質素也很重要。

根據政府統計處數據,2020年香港65歲以上就業長者佔比達到總勞動力的12.1%。從數據和經濟發展水平來看,沒有人會懷疑香港不是富裕而又長壽的社會。可實際的城市景象卻是,不少長者退休後仍然步履闌珊地拾紙皮,年逾七十還要在餐廳打兩份工捱十幾個鐘……「單靠積蓄加上強積金,根本難以維持退休後的生活,」香港民意研究所副行政總裁鍾劍華無奈道,以65歲作為退休年齡來算,仍有20年要過,「這幾萬元如何保證生活質素?」

鍾劍華認為,令人最擔心的不是醫療問題能不能進一步解決,而是能不能不要進一步惡化。(何柏佳攝)

缺乏全民退保 長者難有尊嚴

日本作家藤田孝典在《下游老人》一書中,將無法維持基本生活水平,而不得不過着底層生活的長者定義為「下游老人」。他們沒有足夠的儲蓄,也沒有健康的食物,付不起醫療費用,得不到充足的醫療護理,長期忍受慢性病的折磨,住在破舊的房子裏。無獨有偶,在缺乏「全民退休保障制度」之下的香港,同樣有大量「下游老人」—目前大約有39.1萬人被界定為「貧窮長者」,逾70歲以上更佔27.9萬人,他們的生活質素同樣好不到哪去。

貧窮、獨居、病痛和無助往往又是相伴相生的「老年病」。香港的45萬名長者之中有15萬是獨居人士,兒女不在身邊,他們長期孤獨的生活,碰到難題時也無人幫手。隨著新冠肺炎疫情一波又一波襲來,非政府組織更減少上門探訪、陪診、送飯等服務,讓長者生活更加無助。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研究團隊於2020年2至8月,訪問逾八千名60歲或以上長者,發現疫情期間,93%長者減少社交活動,當中有一成受訪者出現抑鬱、焦慮徵狀,以60歲至79歲長者最為高危,這樣的情況讓出現「孤獨死」的風險進一步升高。

青衣長發邨敬發樓過去一年就曾發生多起長者失救死亡個案,部分長者死亡一段時間後傳出惡臭,才有鄰居報警揭發。當「孤獨死」紮根在整個社會,長壽還是一種福氣嗎?無論貧窮還是孤獨,只是健康不平等問題涵蓋的一個部分,只有真正的改善長者的處境,才不會出現《五十四種孤單—中國孤宿人群口述實錄》所描述的「總有一天,我會一個人靜悄悄死掉,悲傷而孤獨」的窒息場景,而讓每一個香港人都能有尊嚴的安度晚年。

公營服務供應嚴重滯後就會將照顧責任直接地推向個人、家庭和私營市場。(資料圖片)

促進健康公平有助安享晚年

根據政府統計處推算,由1997年至今,65歲及以上長者人口已經激增109%至142萬人,佔總人口的19.1%,其中多達78%患有高血壓、中風等慢性疾病,醫療需求龐大。在2014年,長者雖然僅佔香港總人口的15%,但他們的住院日數卻足足佔了總住院日數的一半,65 歲或以上長者病床使用率更是年輕人的9倍,85歲或以上長者的病床使用率則高出將近20倍。

在理想的社會當中,長期受慢性疾病困擾的長者出院後的生活理應由專業人士進行護理。但查看立法會資料,到2021年,資助社區照顧服務的平均輪候時間已長達7到11個月;而安老院舍照顧服務同樣資源短絀,截至2021年12月底,有23818名長者輪候護理安老宿位,其中津助或合約安老院舍平均輪候時間達41個月,參加改善買位計劃的私營安老院為8個月,整體平均輪候時間達20個月,另有4240名長者輪候護養院宿位,平均輪候時間為26個月。

公營服務供應嚴重滯後就會將照顧責任直接地推向個人、家庭和私營市場。但是,「基層長者沒錢請傭工,回到社區之後只能等政府社區支援服務。」鍾劍華無奈道,「在等待期間要怎麼生活呢?」特別當長者本身獨居,行動以及自理能力弱,若是再患有認知障礙症,在未有居家照護服務的情況下出院回家簡直是一種冒險,這就讓很多長者在病情穩定後依然堅持留在住院病床,不願出院。鍾劍華一針見血,「如果Social care services and nursing facilities(社會保障和醫療照護服務)做得好,長者回到家之後就可以得到好照顧。」

本港有約39.1萬人被界定為「貧窮長者」,逾70歲以上更佔27.9萬人。(Getty)

完善居家安老保障健康生活

事實上,人口老化問題並非只發生在香港,但是對韓國、日本等很多國家的老人來說,居家安老已經是一個有着充分保障健康生活選擇。鍾劍華以日本為例,在2000年推出介護保險制度,它有別於醫療保險,保障的不是醫治而是照顧—在申請通過認定後,就會有介護人員定期上門提供長者所需的服務,並且90%的費用由保險承擔。另外,部分地區的老齡健康福利部門還有專門人員定期登門拜訪,以防獨居老人遭遇意外不被及時發現的情況發生。

「但在香港,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長期照護是什麼,依舊是公立醫院包攬所有照護責任。」鍾劍華提到,在2014年進行的安老服務的檢討就曾建議政府推出長期照顧保險,一方面可以針對人口老化及不斷增加的長期照顧需要,社會保險為人人都準備了支付服務開支的部分資源,持有保險戶口的人士因而也無必要長時間輪候公營服務;另一方面還可以建構一個平台讓私營服務得以發展,只要政府的監管工作做得好,有一個統一的收費標準,市場營運者就可以在規管下得到發展空間,市民也可以多了選擇。

這樣層層推進下來,政府、所居住的社區和居民,都成為養老互助環節中的一環,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很好緩解高度老齡化所帶來的各種社會問題;然而,「這項議題在行政會議採納報告書後,便沒了下文」,結果,缺乏照顧而衍生的醫療問題,讓本地長者成為醫院的常客。

鍾劍華強調,如果香港基層醫療做得好,完全能減輕後續系統的負擔,大大減少市民的住院需求。(李澤彤攝)

基層醫療不足 公院負擔沉重

鍾劍華認為,香港「基層醫療」服務不足,是長者無法在社區安享晚年的另一大問題。「基層醫療」(Primary Health Care),也稱「初級衞生保健」,它並不是只針對基層百姓的醫療服務,而與社會各階層息息相關。香港的醫療系統可以分為三個層次:基層、專科服務及醫院服務。基層醫療作為公共衞生第一道防線,是市民在求診過程中首個接觸的層面,以「預防」為基礎,通過不同領域專業醫護和社會關懷組織的通力合作,在社區提供疾病預防、治療和康復服務。現在香港公營醫院不勝負荷的根本原因就是「基層醫療」未有充分發揮作用以好好管理市民健康,所以人們一生病就會選擇到公立醫院求診,長者尤甚。

「如果有一位在飲食業做女工的母親有兩個小孩需要照顧,她沒有有薪假期,不做工就意味着沒收入,當她生病的時候,你覺得她會不會因為不舒服而告假?」中大健康公平研究所副所長、公共衞生專家鍾一諾笑得無奈,「現代的醫療系統講求病人自己去看醫生,而普通科門診很少,輪候時間又長,私家診所雖然較多較方便,但通常都較公立門診貴金三倍還多。」他指,幾百元的診費等於半日薪金,他們不是到公立醫院苦等,就是選擇不看。

「政府在過去這些年也有在發展基層醫療方面努力,比如建設社區健康中心 。」但是鍾劍華指出,「(政府)講了這麼多年都沒有發展。」醫管局從2012年起發展社區健康中心,除了醫生診症,還會提供「綜合式跨專業醫療服務」,接收公營醫院出院病人個案,為急性心梗和中風等病人提供復康服務,加強社區支援,減少他們再次入院的幾率。但是,事實上三層醫療系統並未協調完善,基層醫療難以發揮效用。例如,家庭醫生通常與專科醫生之間處於零溝通狀態,患者進入第二層醫療時常面臨重新檢查和診治重複過程,直接加重醫生診療負擔,醫護服務輪候時間因而延長,最終令公立醫院負荷過重。

同時,與投放到醫院的資源相比,對基層醫療的投資始終只是了了。翻查《2019/20年度本地醫療衞生開支賬目》,本港公共基層醫療開支僅佔政府整體醫療開支的16.7%,超過七成私人基層醫療開支費用要市民自掏腰包,這讓無數弱勢社群望而卻步。

健康倡議組織醫護行者主席、公立醫院外科醫生范寧就曾批評,社區健康中心並沒有把公營醫療的服務體制,由以「治療」為主、以「醫院」為中心,扭轉成以「預防」為主、以「社區」為中心。疫情期間,社區健康中心更是被置散一邊,家庭醫生完全沒有和公營醫療合作對區內的一些長期病患建立密切、長期且及時的聯繫,導致很多長者出院後未能及時得到社區護理,以至於重複入院,產生大量所謂「濫用」急症室的情況。

很多人都對社區健康中心一知半解,導致其未能充分發揮基層醫療作用,無法保障健康公平。(余俊亮攝)

政府、社區、個人合力改變不公

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不只患者傾向到公立醫院看病,連家庭醫生都對社區健康中心一知半解。香港家庭醫學學院曾在2021年進行「家庭醫生對香港地區康健中心觀感」調查,結果只有不足一半受訪者知道社區健康中心的目標。

「政府撥款超過九成集中在醫管局,衞生署分配到一成都不到。」鍾劍華指出,資源分配直接決定基層醫療的推進,政府在公共醫療開支年年增長,但是多數措施仍是新瓶裝舊酒,資源始終集中於醫管局轄下的住院服務,對推動基層醫療停滯不前,「分配不均將導致各聯網不能提供相同質素的醫療服務。」

同屬前英國殖民地的新加坡,也曾遇到和和香港一樣的難題,但新加坡政府把在社區私人執業的普通科醫生組織起來,構成基層醫療網絡,給他們提供行政及專職醫療服務支援,在融資方面統一了基層和專科服務。「雖然同樣沿用的英國醫療模式,但香港是低稅率,醫療服務主要依靠政府財政撥款。」鍾劍華指出,本港政府仍是維持原狀,所謂的發展基層醫療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小修小補而已。

「凡此種種皆為不適切生活的表象,他們背後是健康不平等的底層邏輯。唯有發現並扭轉這些問題,才能獲得更加持續更加有質量的健康生活。」馬穆在其著作《致命的不平等:社會不公如何威脅我們的健康》中指出,當我們擁有工具與知識,可以顯著地改善個人與社會的健康水平時,卻不採取行動,那就是一種不公;而即使目標明確,但想要真正讓健康公平被實現,重中之重「仍舊需要政府、社區和個人組成的三角合力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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