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餘波|榮膺「最佳電影」,《心之旋律》為何爭議聲不絕?
今屆奧斯卡頒獎禮落下帷幕,來賓掌聲不及一搧巴掌掀起全晚高潮,韋.史密夫(Will Smith)在鎂光燈下成為奧斯卡與頒獎禮的「男主角」,其他得獎名單悄然失色。
奧斯卡「花生」背後,描述聽障家庭的《心之旋律》(CODA)緣何榮膺「最佳電影」的爭議聲不絕,資深影迷都為珍甘比茵的《犬山記》抱憾,感慨曲高和寡的藝術電影失落「小金人」。當眾口交譽的《Drive My Car》被視為實至名歸的「最佳國際電影」(前稱最佳外語片),「最佳電影」有何定義?當中背負什麼使命?
電影頒獎禮從來都是一門牽涉遊說、拉票的博弈,如同總統競選,選委投票有時也是意識形態之爭。奧斯卡自有其算計,「最佳電影」往往代表了美國宣揚的普世價值,近年的得獎作品如《浪跡天地》、《綠簿旅友》、《月亮喜歡藍》正是對不同族群議題的回應。韋.史密夫以外,Netflix可說是今屆奧斯卡的大輸家,近年多齣作品獲提名「最佳電影」,全部鎩羽而歸。Apple TV+挾《心之旋律》首度入圍,即寫下歷史新一章。未來串流平台將更具野心,瞄準奧斯卡各大頒獎禮,正如業界分析,疫情下戲院停擺,串流平台坐擁龐大訂戶,嚴重削弱電影製片廠及院線的勢力,預料業界的權力關係與資金流向將迎來大洗牌。
討論今屆「最佳電影」,「crowd pleaser」(取悅大眾)成為關鍵字,認同與否定《心之旋律》的論爭之一正是「這齣電影是否一部過度討好觀眾的媚俗作品」。誠然,電影對家庭衝突與事業難關僅輕描淡寫,在聽障社群的評價兩極,有些更直指聾啞人士在生活上遇到的大小難題,在電影中卻彷彿隱而不見。好比觀眾在《浪跡天地》只見遊牧人生的詩意漂泊,不見「零工經濟」的剝削遺害。相較之下,今屆最有力問鼎「最佳電影」的《犬山記》對父權陰影下的「「有毒男子氣概」(toxic masculinity)作出尖刻批判,波瀾衝突成為層層推進的暗湧,情慾流動壓抑而帶張力。
不少評論認為《心之旋律》因平權題材而踏上奧斯卡紅地氈與頒獎台,平情而論,《心之旋律》在電影語言與藝術價值上稍遜,但放下奧斯卡「最佳電影」的包袱與光環,它並不是一齣照本宣科的平權作品,並非將弱勢社群放在他者的位置觀察,而是以平視的角度講述家庭與愛。見微知著,它在細節與人物塑造方面,讓我們認識聾啞人士的不同面向。電影好比容器,《心之旋律》盛載了聽障人士與其子女的內在體驗與情感,它的世界觀是開闊的,故事沒有強行將失能圓滿填補,正如生命中許多缺失是無法一一彌補。
「我們是演員,不是聽障演員。」電影《心之旋律》中三位聾人角色由聽障人士擔綱,飾演爸爸Frank Rossi的賽高素(Troy Kotsur)展現優秀的演員魅力,成為首位榮獲奧斯卡提名及奪獎的聽障男演員。《心之旋律》英文片名「CODA」意即「聾人的孩子」(Child of Deaf Adults),電影中少女露比出身於聾人家庭,父母、哥哥均為聾人,她是家中唯一的健聽孩子。露比自小成為家人的耳朵及嘴巴,代家人聆聽及發聲,為家庭築起與外界溝通的橋樑。
《心之旋律》去年在辛丹斯電影節首映大獲好評,旋即以破紀錄的2,500萬美元天價售予獨具慧眼的串流平台AppleTV+。能夠讓觀眾投入其中的重要因素是《心之旋律》的聽障人士及CODA都有七情六慾,電影並非角色刻板、劇情枯燥的平權作品。不同角色有其偏執,有時橫蠻任性,有時縱情恣欲。戲中帥氣的哥哥愛用Tinder結識女生,粗獷硬朗的爸爸舞動手語時粗言穢語橫飛。片首爸爸因職業病求診,醫生促他禁慾兩周,他即時反應是:「怎麼可能?根本做不到!」
露比與父母的溝通像友輩,當母親流露感傷與自責,她會調侃「不要耿耿於懷因聽障而無法當好媽媽,因為你有無數的缺點,足以成為一位不稱職的母親」。諺語「蘋果落地,離樹不遠」,以樹與果比喻親緣。現實中,果子散落莊園,孩子流散他方,背離父母期望,外闖踏上征途。少女露比的選擇沒有回應父母的期待,留守家庭漁業,而是追隨夢想,報考音樂學院。她從小與家人共同進退,一切都以家族為中心,但加入合唱團、以攻讀音樂學院為目標後,她人生第一次擁有獨自完成的夢想。
音樂是露比抒發情感的出口,情緒起伏的慰藉。清晨時份,露比都會與家人在船上捕撈漁穫。露比每天面對波瀾起伏的海洋哼歌,聽眾只有她自己,家人從不知悉她有天籟之音。當媽媽得悉她參加合唱團,頓感失落:「假若我失明,你想做畫家?」露比媽媽向女兒剖白,自小在靜謐世界成長,甚至祈願女兒是聾人,她害怕與孩子失去共同語言。也許這也是每位聽障父母的心聲,恐懼孩子在健聽世界漸行漸遠。
語言是露比與家人無法踰越的樊籬,即使音樂會的聽眾如何陶醉於其歌聲,她的家人仍無法橫渡其中。弔詭的是,當合唱團老師問露比為何喜歡唱歌,要她形容唱歌的感覺,露比遲疑起來,無法言說,最終略帶羞澀,以肢體動作轉述。拋開語言束縛,她以靈巧的姿勢表達出宛如在空中倘佯的自在愜意。
《心之旋律》是一個有關差異之苦的故事,家族的愛既是力量,亦是羈絆。編導以平視角度道出社會的歧異,睿智中不失幽默。這個家庭不是分崩離析,當兒子與女兒因捕魚工作遭壓榨而吵嘴,父親一針見血直陳,與其內訌,不如合力對抗欺壓底層的商家與官僚。來自基層的父親從不粉飾話語,他面對議會主席面無懼色,以手語連環炮轟,道出世代捕魚背景,強調不會放棄出海,寧願親自經營合作社,爭取合理漁穫報酬。爭取公平公正待遇與社會公義,在不同社群並無二致。
電影提及打動聽眾不是靠悅耳的嗓音,而是到底有什麼想向別人訴說。《心之旋律》摘下「小金人」,當然並不是憑藉高深的電影技藝。電影有數幕觸動人心的演唱,音樂會後父親悵然若失,請女兒再度為他獻唱,女兒面對面引吭高歌,洋溢自信與熱情,父親情不自禁將手按在女兒頸項,感受喉嚨震動,臆想嗓音響徹耳畔。那是一份遺憾,也是一份自豪。父親在家門前遙望天際,感慨最美的夜空是在海上仰望繁星。對於父輩、祖輩皆以捕魚為業的他來說,海洋是認識世界、觀察世界的窗口。對露比而言,音樂為生命賦予旋律,是她接通世界的出口。聽障的父親在片中唯一一句對白是低沉地嚷出:「GO!」當中蘊含了許多深意。
蘋果落地,羈絆仍在,《心之旋律》訴說了我們心中都有一塊柔軟之地,無關失能與健全,那就是情感的律動。世局紛亂,煙硝未息,如何克服來自時代與自身的磨難是一個宏大的課題,電影是時代的記錄,未知下屆奧斯卡會成就一部怎樣的電影?
《心之旋律》改編自法國電影《閃亮的歌聲》(下圖),在原創性上或有不足,但兩齣電影在情節背景上有所不同。原著有較深刻的政治議題,以務農為生的家庭眼見鄉郊迎來高度經濟發展,聽障爸爸決心競選市長打破困局。《心之旋律》則改寫為家庭世代以捕魚為業,出海捕魚的底層遭官商的「無形之手」壓榨與剝削,聽障爸爸決心建立直銷渠道,以去中心化的方式推翻壟斷市場。值得留意,兩齣作品選角取態迥異,原作起用健全演員扮演聾啞人士,《心之旋律》則由三位聽障者飾演CODA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