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文三語|鄭燕祥:香港教育的可能
鄭燕祥接受訪問時,有過三次短暫的沉默。一次,是談及過去頻寫文促檢討教育改革,唇槍舌劍後卻沒了回聲,如今已沒心力再催。爾後,是談及每年有三成中三學生TSA語文科不達標,折射出系統長久癥結,當局至今仍置若罔聞。最後,是言及自己出身卑微,經教育階梯終成就,卻反見今日制度成階級固化幫兇。
短短幾秒鐘的沉思,折射出鄭燕祥對如今教育制度的「五味雜陳」:可能是憶起同行的反對,可能是對政府不作為的失望,也可能是對青年人難翻身的不忿。
身為名揚四海的教育理論家、香港教育大學的榮休教授,鄭燕祥曾代表香港教育的可能性:一方面,是基層學子靠自身努力學習獲取優質教育資源,從而改變命運的可能;另一方面,是浸浴於母語教育,依然能留洋深造、斐聲國際的可能。如今的香港社會,這樣的「可能」卻是「可一不可再」。
批判不公 經驗源於自身
我是貧苦出身,當年靠自己成績上了「一號車」,入了好的政府中學,再靠「會考」入到了好大學。現在回頭告訴我,沒了這架「車」。
「如果今日時光倒流,我是不是『死硬』?」做了一輩子老師,鄭燕祥談及小學呈分試,言語中透出一絲憤怒。他一再強調升中制度需結合學校排名評定學生名次是「不公平」的,「我是貧苦出身,當年靠自己成績上了『一號車』,考上好的政府中學,再靠會考進入好的大學。現在回頭告訴我,沒了這架『車』。」
「即是說,我很有能力,考上這輛『車』的第一名還不夠,還要寄望『車』也考得好,依據前人的成績來調整我的成績,這有沒有『天理』?」鄭燕祥表示,出身於弱勢區域的孩童,本身家庭條件不佳,無奈要入讀弱勢學校,就算天賦異稟,努力汲取知識,家庭悉心照顧,考出了好成績,亦難避免被制度所累。教育作為社會上流階梯的作用已然失效,所以「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堅持,就是反對這個制度。」
這只是鄭燕祥這麼多年來對於教育系統的批評之一。為反思香港教育改革,他寫過不少研究、論文和著作。翻開這位老教育家的心血和結晶,全是極具人文關懷和溫度的觀察。他關心基層,早於十幾年前就諫言政府建立跨界別、跨年齡層、多學科的線上課堂,類似如今的「慕課」,以令困難孩童也能免費獲取高質教育資源。他亦關心中小學的教師,深知「教改」來勢洶洶導致教師和學校壓力叢生,多次呼籲為教師減負,還教育於教育本身。種種賣力呼喊,皆因他曾是其中一份子。
鄭燕祥的學生之一、香港教育工作者聯會理事李曉迎形容,鄭教授直率、嚴謹,上課時「能把複雜的事情講明白」,最難能可貴便是「標準始終如一」,面對社會議題「從不雙重標準」。然而,鄭教授的耿直敢言難免得罪當權者,更因此樹敵不少。鄭燕祥也在訪問中不時提起,「好多教育工作者不喜歡我,對我的意見聽不進耳。」
外人看鄭燕祥是如芒刺背,但李曉迎想起的卻是老師溫柔的一面。就讀碩士課程時,李與幾位同學要從教育學院位於八仙嶺山旁的大埔校園出發,前往位於奧運站附近的校園上課。鄭燕祥擔心學生舟車勞頓,主動提出載他們同行。「他對同事、下屬都很嚴格,但這種嚴厲和他對學生的愛是不衝突的,他對學生非常好。」春風化雨之下,李曉迎的博士論文更引用鄭燕祥的教改浪潮理論作開篇,「他是對我影響非常大的一位老師。」
思辨政策 力求高瞻遠矚
學古文不是為了叫學生寫古文,讀古文,而是要學生去學「氣節」,學「為人」,學「愛國」。
若說與小人物共振,透過自下而上的觀察構成鄭燕祥學術研究的底色;那麼,結合傳統社會學理論和與時並進的政經變化,為香港描繪自上而下的教育藍圖,便是鄭燕祥教改理論的高度。
據香港中文大學校友會的專訪文章,鄭燕祥1971年考入香港中文大學聯合書院,因成績優異而被編入物理班。不同於全英教學的香港大學,中大當時是以中文教育立校,不止破除了英國殖民史僅允許一所高等學府的「鐵律」,更被視為「非殖民化」象徵之一,廣為人知的「中文運動」便是源於中大。然而,「中文立校」的傳統停在了九十年代,曾赴英國習醫的李國章出任中大校長後,學校亦轉型為英文授課。
母語教育的成長並沒有阻礙鄭燕祥繼續進修、衝向國際的腳步。鄭燕祥擔任幾年中小學教師後轉而投身學術,在中大修讀碩士,後來成為港大顧問,而且成功申請獎學金前往美國哈佛大學就讀教育博士學位。留美時,最小的女兒剛出生,家中捉襟見肘,他便以破紀錄的二十月時間完成了學位,並於1989年回流香港,在中文大學任教。
在哈佛校園中,鄭燕祥除了教育相關的課程之外,也會到商學院、行政學院、心理系、社會學系等不同地方聽課。日積月累的交叉學科知識體系,為他日後發表教育效能研究並揚名國際,打下了堅實的學術基礎。
哈佛大學著名社會學者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社會結構功能理論,便是鄭燕祥在分析教育議題最偏好使用的學術工具之一。無論言及教育改革,教學效能,行政管理,還是《香港01》深度報道組邀約探討的「兩文三語」政策,鄭燕祥都在反復運用這一理論。
帕森斯的社會結構功能理論主要內容是,社會中所有系統都能被划分出四種功能:整合功能、維模功能、適應功能和目標達成功能。鄭燕祥相信,若語言教育政策能幫助提升四種功能,政策便健全,社會得以流暢運行,否則社會便面對失敗、衝突乃至崩潰。
基於四種功能,鄭燕祥為語言教育政策定了「多元目標」:維護法治,政治社化,經濟發展和文化認同。他指出,語言教育政策與香港社會系統的四大功能是脫節的,尤其在整合、維模功能。例如,現在好多年輕人對傳統文化的認識愈來愈淡薄。
「課程改革之前,中文科還保留了一些傳統的古文。」鄭燕祥說,「學古文」不是為了寫古文,「而是要學生去學『氣節』,『為人』,『愛國』」;然而,不少古文在教育改革後皆被刪減,留下了一個近似「語言科」的中文科,「好像學英文那樣學。」
匪夷所思的是,香港已然回歸祖國廿年有餘,但中文教育反而不斷退步。鄭燕祥是母語教學長大的,中學時尤愛閱讀中國傳統哲學書籍《孫子》和《道德經》。年少修得的哲學修養,至今仍在鄭燕祥身上迴響。他最新出版的水彩畫集《天地隨想: 道德經畫意》,便是結合《道德經》和藝術的寫意創新。時過境遷,香港教育系統僅憑著重「語言」的中文科,可能再難培養出如鄭燕祥這般,在中西文化間自由遨遊的人才。
期盼改變 修正語言政策
教育要做到「又為學生,又為社會」。為了社會,學生才會有前途;學生做得好,社會先有前途。
以社會功能、多元目標作為語言教育的評估及藍圖框架,皆因要捉到香港語言教育的痛點。鄭燕祥感歎,社會過去圍繞語言教育的討論是「狹隘」的,僅圍繞「用中文教還是用英文教,用廣東話教還是用普通話教」來做文章,只顧及學生個人層面的問題。然而,圍繞語言的討論應闊一些,顧及社會不同層面,「要做到『又為學生,又為社會』。為了社會,學生才會有前途;學生做得好,社會先有前途。」
以語言教育為例,如何才能做到「又為學生,又為社會」?鄭燕祥從香港面臨的政經變化開始談起:「香港的未來就是要立足『粵港澳大灣區』,注意,不是只是立足『本島』了,然後面向世界。」他強調,香港不能再抗拒「融合」,皆因國家崛起已是世界潮流,「不要逆勢而行,自討苦吃。」
鄭燕祥分析,大灣區以後將會是人才高地,匯聚全國精英,更展「多元」,而香港作為大灣區城市之一,語言政策也要做到「多元」才能吸引人才。一方面,大灣區城市的主要語言是普通話,「現在內地學校皆以普通話教學,最多去茶樓食飯會用廣東話」,但日後對香港年輕人的普通話要求「不再是聽說那麼簡單」,「而是要掌握到內地語言文化的巧妙之處」。另一方面,因為大灣區要面向世界,所以也要重視英文技能。
「以往的香港社會,只識英文就夠,中文都要『扮唔識』,表示自己是純英文教育、留學回來。」鄭燕祥結合香港社會的變化說道,「現在不是了,要掌握普通話,掌握中文,又要能接軌國際。」
鄭燕祥又提到,國家主推的「雙循環」戰略同樣鞭策著香港語言政策的改進:「國家在強調『內循環』為主的發展模式,香港能不能進去內循環?如果進不去,香港要去做外循環,那又夠不夠實力進入外循環?『雙循環』戰略和語言關係十分大,不可以再抱有『用廣東話喺屋企威曬』這類觀點。要考慮到整個內外循環的局勢,以及不同行業層次對語言的要求,中小學如何做好準備、打好基礎,真是考慮少一點都『唔得』!」
他建議,政府要呼應大灣區和中國的發展,建立短、中、長期的語言教育規劃及目標。以「普通話教中文」為例,若政府能列出從現在到未來十年,每年的計劃,社會就可以參與討論和作出調整。在中文科教學方面,可以因應這一路線圖,建立中文老師的語文學習路線圖,令老師能夠跟着不同時期的目標去做專業進修,提高普通話教學的效能。其他科目,其他行業也如是。關鍵是,「令社會能夠明白未來的發展的路線圖,整個語言教育才不至於走向失落。」
三個小時的訪問過去,鄭燕祥收起他為這次探討「兩文三語」政策而作的筆記。眼見這三頁A4紙以膠紙相黏,滿是手寫筆跡,有圖表也有模型,記者不由得盛讚其認真。「我現在老了,記憶力不好,聯想也不夠快。要這樣畫圖、『做貓紙』,才能保證講述是系統的,不會遺漏。」鄭燕祥自嘲道,「我本身都沒有心機再去探討。感激你的訪問,讓我有機會去整理和總結語言教育。希望能藉你們媒體,喚起社會對此的理性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