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左右逢源到左右為難 滙控對港啟示錄
最近很多人都說,滙豐控股(0005)就像香港的縮影。捲入中美角力的滙控,先傳出會被列入內地「不可靠實體清單」,再被國際調查記者同盟(ICIJ)揭發放任涉「龐氏騙局」的客戶轉賬,導致股價連日尋底,一度跌穿2009年每股供股價28元至27.65元,創下自1995年5月以來歷史新低。作為一間立足於香港、有九成利潤源自大中華地區的英國註冊企業,滙控向來自以為能夠聯繫東西、得以左右逢源,但當中美博弈進入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左搖右擺的它難免深陷左右為難的漩渦當中。究竟應該堅守自由主義陣地,還是積極與中國內地和香港建立信任關係,這是滙控不得不面對的政治包袱;而香港,不但同樣迷失在意識形態之爭當中,還迷信於像「滙豐不會倒」一類的昔日輝煌。滙控和香港應該怎樣面對現實,化危為機?
自1865年滙豐銀行在香港成立,滙控發展至今已有一百五十五年,但逾一個半世紀的經營換來的不是一張亮麗的「成績表」,迎接它的反而是自1995年5月以來歷史新低的股價—27.65元。
其實,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金融海嘯過後,滙控長期積弱不振;至疫情重挫環球經濟,滙控更加舉步維艱;如今捲入大國博弈漩渦,也首當其衝成為兩邊夾擊的對象。
股價新低 「不會倒神話」破滅
這一波跌勢,早在7月底至8月初已見端倪。華為「孟晚舟引渡案」於7月中下旬開審,在加拿大卑詩省最高法院公開庭審證據材料後,內地官媒人民網旋即發表評論文章,指該案完全是美國炮製的政治案件,又質疑滙豐銀行為逃避美國的洗黑錢指控,而參與構陷華為副董事長兼首席財務官孟晚舟,為其惡意做局、拼湊材料、捏造罪證。儘管滙豐銀行多番否認,但市場氣氛轉趨悲觀。
至8月3日,滙控公布疫情期間的首份中期業績,顯示集團盈利按年倒退65%,比市場預期最差的情況還要差。為降低成本、減輕因收入減少而造成的營運壓力,滙控將重啟年初的轉型計劃,包括重整表現欠佳業務、簡化組織架構、逐步裁減全球3.5萬名員工。當天,滙控股價一度跌穿33元的「海嘯價」,惟收市前回升至33.4元。
直至近日,滙控股價進一步下跌,單單在上周二、三(9月22、23日)兩日,市值就蒸發了450億元,再見二十五年以來的低位—27.65元,跌穿2009年「世界大供股」的每股28元,令股民神話破滅;有分析師相信,「低處未算低。」
這家與香港「緊密相連」的英資銀行,某程度上而言,就像是香港的縮影。作為溝通中西的橋樑,它的輝煌曾經是香港的象徵,甚至成為港人信仰的一部份,令大家迷信「滙豐不會倒」,即使滙控股價近年表現平平,表現比恒生指數整體還要差,卻仍然受到「長情」的香港人追棒,以為滙控的股票就像美債一樣穩固,一年四次派息,是理想的「退休保障」等等。
然而,這一份「迷信」在短短半年間接連被打破,先是在4月1日,滙豐集團接獲英倫銀行透過審慎監管局發出的書面通知,「建議」取消派發2019和2020年的股息;近期又捲入中美博弈的漩渦當中,引致股價暴跌,難免令股民對滙控未來發展的期待變成失望。
外患眾多 夾在中美間圖存
滙控股價在短短的半年由45元跌至上周三的27.65元,可謂「近因」眾多。香港中文大學經濟學系副教授莊太量接受《香港01》訪問時指出,滙控現時面臨的最大困境是,「盈利增長空間有限,運營成本高,又受到低成本網絡銀行的衝擊,以及英美政府的監管;再加上深陷中美角力之中,滙控想要內地的市場,但內地就覺得你政治取態不是很好,可能會被列入『不可靠實體清單』,處境變得左右為難。」
近日瑞銀發表的英國銀行行業報告顯示,英國銀行業正面臨多個挑戰,而作為英資「大行」的滙控亦不能倖免。其中包括:新冠疫情感染人數再度回升,市場復蘇未明;英國央行向銀行業界發出警告,為負利率政策做好準備;英國的脫歐前路不明,無協議脫歐的機會愈來愈大;ICIJ披露的金融犯罪執法網文件(FinCEN Files),涉及的跨國銀行眾多,銀行業可能會因「洗黑錢」而遭監管機構懲罰;適逢中美政治角力,憂慮英國銀行會因此而被列入中國商務部的「不可靠實體清單」。
作為一家在英國註冊的國際銀行,近年盈利主要依賴亞洲地區,特別是在疫情重創歐美市場之際,亞洲地區的盈收變得尤為重要,據滙控2020年的中期業績,以列賬基準除稅前利潤—遵循會計準則在財務報表上列示的數值—為例,在歐洲市場虧損30.6億美元和中東及北非地區虧損2,600萬美元的同時,亞洲地區仍錄得73.69億美元的除稅前利潤,相比美洲(2,300萬美元)和拉丁美洲(1,200萬美元)的「小修小補」,不只佔據了公司170.7%的稅前利潤,還幫助企業實現了轉虧為盈。即使歐美市場不穩,只要亞洲地區的「命脈」不斷,仍能挺過險境。
然而,在中美日漸升級的博弈之中,滙控一直賴以盈利的「以倫敦為總部、以亞洲為主」營運方針,卻觸動了中美雙方的神經,由「左右逢源」變得兩面不是人。
近日,ICIJ披露的眾多金融犯罪執法網文件,社會着重點往往在於揭發滙控於2012年與美國司法部就涉及墨西哥毒梟的洗錢活動達成和解協議之後,任由「WCM777萬通奇蹟」龐氏騙局的涉事戶口,在2013年將數百萬美元轉移至世界多地的事件。美國政府會否就事件向集團提告實屬難料,但文件再次揭示了美國司法部以起訴違法銀行為名,與其簽訂所謂的和解協議—《延期起訴協議》(Deferred Prosecution Agreement,DPA),背後卻隱含着銀行要「在任何調查中配合美國司法部」的附加條件。
以滙豐協助孟晚舟案為例,事件所涉及的正是上述滙豐與美國司法部於2012年簽署的同一份DPA。據說當時滙豐涉嫌違反《銀行安全法》(BSA)、《國際緊急經濟權利法》(IEEPA)及《敵對貿易法》(TWEA),從而被美國司法部以「幫助墨西哥洗錢」和「資助國際恐怖主義行為」的指控處罰12.56億美元,並以「在任何調查中配合美國司法部」的條件,來換取美國檢方五年內暫緩起訴。
據路透社報道,為了能夠免於美國的刑事制裁,滙豐在2016年底重新掀起了一系列針對華為的內部調查,並於2017年對美國政府的數次匯報過程中,將涉及孟晚舟案的「證據」給予美國。直到2017年12月的延遲起訴期限,美國檢方才主動撤銷了對滙豐的全部刑事指控。
滙豐在孟晚舟案中的角色惹來甚多議論,接連被內地媒體撰文批評,認為其「出賣華為」,陷害孟晚舟。縱使滙豐亞太區行政總裁王冬勝早前明確表態支持《港區國安法》,並將其街站簽名上載至微信公眾號「滙豐中國企業」,但其企業形象在中國輿論場上未見好轉,其行為反被英美政界左右夾擊。
近日美國再次擴大中美角力的戰場,繼中興、華為之後,又向中國科技企業抖音海外版TikTok及微信海外版WeChat下手,讓滙控的處境變得更為艱難。
9月19日,中國商務部公布《不可靠實體清單規定》,將對危害中國國家主權、安全、發展利益的外國實體,包括外國企業、其他組織或者個人,採取貿易限制、投資限制、簽證限制或罰款等制裁措施。《環球時報》引述消息指滙豐銀行曾配合美國政府對華為的調查,很有可能被列入首批「不可靠實體清單」。
雖然外國實體被列入清單後,可在限期內改正違法行為,以求移出清單,但措施反映了在不斷升級的中美博弈之中,跨國企業已無法迴避「靠邊站」的問題。經濟學人智庫(EIU)全球貿易首席分析師馬志昂(Nick Marro)接受英國廣播公司(BBC)訪問時指出,如果中國的「不可靠實體清單」針對那些除了遵守美國制裁法令外別無選擇的公司,無疑是要它們在中美市場之間作取捨。
內部積弱 盈利空間實不足
在上述「外患」以外,滙豐所面臨的困境還有內部長期積弱的「內憂」,讓這家被香港人奉為「長年不倒」的銀行,近年只能夠苦苦支撐。
2008年金融海嘯重創環球金融業,滙控的股價也在短短一年間從117.9元跌至32.5元的「海嘯價」,終在2009年3月以每12股供5股,供股價每股28元集資177億美元,來渡過難關。後至2015年倫敦的投資者簡報會上,時任滙控行政總裁歐智華(Stuart Gulliver)提出了10項「策略行動」,並在2016年提出「以倫敦為總部,亞洲為主」的策略重心,銳意要發展成聯繫中西的「橋樑銀行」,並逐漸將發展重心從歐美轉移到亞洲,但股價依然浮沉多年,一直回不到百元水平。
莊太量認為,滙控近年積弱,是由於集團規模很大,卻沒有一個足夠的盈利空間,以應付每年高漲的營運開支。他認為,現時大圍經濟以低息環境為主,特別是在亞洲和香港,「在這種環境之下,銀行業很難賺錢,雖然能夠維持盈利,但增幅只會逐年減少」,他續稱,「(滙控)以前企業管理很好,亦不用跟低成本的銀行競爭,美國業務亦有盈利;但現在一來(滙控)被美國司法部追擊,企業在歐美也沒有生意,盈利的增長空間因而收窄。」
此外,他認為本地銀行業的競爭不斷加劇,亦削弱了滙控的發展空間,「現時香港銀行業有許多競爭者,眾多中資銀行來港,積極搶佔市場,比如按揭方面,中資的資金成本較低,令市場競爭更加劇烈。」他形容,「以前沒什麼中資銀行與滙豐競爭,現在它們的規模分分鐘比你(滙控)大,難以再有『獨市生意』做。」
其實,現時滙豐「內外交困」的局面,正是香港經濟的縮影,當中西好景時,滙豐就算不改革自身,可能還有食之不盡的「老本」;而香港即便不追求強化其他優勢、推動產業改革、重構經濟增長動力,亦可靠「四大產業」這本「通書看到老」。但當中西角力甚至交惡時,滙豐陷入了兩邊不是人的境況;而香港近年的「四大產業」將近飽和,經濟改革路上止步不前,社會仍然深信自由不干預的經濟神話,自然會逐步喪失本港的競爭力。
認清現實 乃未來發展關鍵
「花無百日紅。」莊太量形容滙豐和香港的處境,「難以總是佔據龍頭地位。」他認為,香港人對滙豐的「感情」源於在金融海嘯之前,「不少香港人和滙豐經歷了一段『黃金時期』。」他續稱,「但現在時代變了,科技股取代了金融股;滙豐亦不夠內地銀行競爭,大圍低息環境削弱了銀行業盈利空間,很難再跟它『講感情』。」
他指出,當務之急,無論是滙控還是香港,都需要認清客觀現實和局限,才是推動經濟發展的關鍵所在。
「滙豐在重新規劃發展前景時,一方面需要不斷『創新』,提供不同銀行服務,一家企業縱使規模再大,若業務形式一直毫無變化,就會變成國泰一樣,已經『無得做』了。」莊太量續稱,「另一方面,在內地發展始終需要內地政府『開綠燈』。如果(滙控)在政治上再『曖昧』、不表態,就難以加大發展內地市場。」莊太量認為,滙控作為一間跨國銀行,以往要討好中美雙方是在所難免的,但隨着中美關係嚴重惡化,滙控已無法像以往一樣左右逢源,「滙控一方面被美國監管機構『窮追猛打』,卻無法從歐美市場中獲利,另一方面又因為配合美國政府對華為的調查,而有可能失去亞洲地區的『盈利命脈』。」
他認為滙控應該「理性」面對美國制裁和與美國的關係,「始終不需要過分擔心美國,因為滙控在美國的生意並不多,而在美國做生意往往以錢為上,但內地卻需要『表態』,才可能有市場發展空間。」
莊太量形容,現時滙控所面對的處境與香港類似,都置於中美政治角力的中心點,在外圍環境不明朗、中美交惡之際,政府更應該撇棄對自由放任經濟和毋須進行經濟改革的「幻想」,「如果香港政府依舊什麼都不做,經濟就很難發展起來。」
他指出,政府要認清香港的優勢和局限,並加快融入大灣區,才能夠擺脫香港接近「零」的經濟增長率,「香港始終是資金的集散地和全球重要的離岸人民幣業務中心,這是我們的優勢,短期之內深圳和澳門都難以取代。我們可以加強資金流的監管,讓更多資金能夠透過香港到外國投資;而我們以金融業等四大產業為主,很少發展別的產業,也沒有什麼公司和人才發展創科業,唯有兩地互補,人才互通、互助,降低區域成本,才能有利於香港的未來發展。」
上文節錄自第233期《香港01》周報(2020年9月28日)《從左右逢源到左右為難 滙控對港啟示錄》。如欲閱讀全文請按此試閱周報電子刊,瀏覽更多深度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