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影視中移民形象：永遠的外邦人
由於許多國家的政治局勢不如人意，最近尋求移民機會的朋友多了起來。日本前些年推出的「高度人才」移民簽證讓不少人動了心，不過，討論起來，大家又頗為擔心移民在日本的融入問題。在似乎人人禮貌客氣的日本社會，移民卻難以獲得真正的接納：若非長着一張東亞臉，哪怕在日本土生土長，也不會被視為日本人；哪怕來自東亞，一旦被發現移民身份，也難免遭遇種種看似禮貌實則排擠的對待。從日本流行文藝作品中的移民形象，也可一窺這群體的尷尬處境。
撰文：劉冉
在日本社會財富漫溢的泡沫經濟時代，許多追求更好生活的底層移民通過合法或非法手段來到這裏追夢，他們的故事成為這個即將破滅的紙醉金迷時代的註腳。能夠深刻又唯美地描述移民故事的電影之一，是岩井俊二1996年的作品《燕尾蝶》——這是一部十分罕見地以底層移民為主角、鏡頭飽含同情、拒絕刻板印象的日本電影。故事中的移民在東京郊外的架空城市「元都」（Yen Town）過着灰色生活，他們卑微、混沌卻又富有生命力，在資本壓迫與文化衝突的夾縫中生存，卻又自由不拘，所有角色都有着動人的複雜性，而不僅僅是戴着移民的面具。另一部值得注意的作品是柳町光男在1992年拍攝的《東京之戀》，主角是一個中國留學生和一個在日本長大的中國移民少女，故事關乎二人面對感情、利益與故鄉的無奈選擇。
此外，亦有移民背負着歷史遺留的包袱，例如二戰之後滯留日本、一度不被承認日本國籍的大量韓國人後代。日籍韓裔導演崔洋一在1993年拍攝了《月出何方》，男主角是日籍韓國後裔，女主角則是菲律賓籍酒吧女郎。始終關注自身社群的崔洋一，2004年拍攝了更為經典的作品《血與骨》，這個充斥暴力的故事同樣改編自日籍韓裔作家梁石日的小說，講述了日本朝鮮人聚集區的故事。北野武飾演的朝鮮青年在日本蛻變為一個粗野的暴君，鏡頭未及之處暗示着在日韓僑遭遇的種種不公平處境。
不過，大部份故事中，移民角色常常有其套路模板：哪怕是現代寫實背景，中國女孩也常穿旗袍，動漫作品中則必梳雙丸子頭；男性角色則大多與黑社會有關。華人黑幫在日本影視中的存在感非常強，例如三池崇史的「黑社會三部曲」可以說是「華人黑幫三部曲」：《新宿黑社會》的主角警察是華人移民二代，其對手則是華人黑社會組織「龍爪幫」；《日本黑社會》中的主角三人組是在日本鄉村長大的中國人，他們因移民身份備受欺辱，與一個上海妓女相識後決定共同偷渡巴西，並在臨行前準備打劫東京的中國黑幫頭目；《極道黑社會》則變成了一個日本黑幫成員在台灣闖蕩的故事。儘管這些作品有其生命力，但畢竟不是所有移民都要混黑幫，這些故事也難免為固化移民的刻板印象出了一分力。
近年來的日本影視中，雖然移民作為配角並不鮮見，但許多時候只是為了作為一個「梗」而存在，很少能夠獲得真實豐富的人物背景與性格。例如2010年改變自漫畫的日劇《日本人不知道的日語》以日文教室為背景，設定了來自各國、背景各異的外國人，但這些角色的國籍身份往往是以刻板印象為基礎編織成笑料，滿足日本觀眾的獵奇心態，劇情鮮有涉及移民真實處境。外國人或移民角色的另一個作用，則是體現文化衝突。例如關於女性反抗家庭暴力的日劇《直美與加奈子》中，來自上海的李太太直接教育女主角：「日本女人都太過溫柔了，一直忍氣吞聲，繼續維持婚姻。」她甚至直接給出了「殺掉家暴男」的建議，也成為整個復仇故事的重要推動者。在這裏，「中國上海」作為角色背景，是為了提供衝破日本社會性別壓迫的一種出路，可以說體現了編劇對於日本文化難以自然孕育女性反抗者的預設。
去年被評為爛尾的懸疑劇《輪到你了》中，倒是出現了一些有突破性的移民角色。這部劇講述一棟公寓樓中的連環殺人事件，其中一間房住的全都是移民，既有邊讀書邊打工的中國女孩，也有非法滯留的東南亞底層勞工移民，還有好心收留其他移民、出借自己身份的巴基斯坦程式員。這些角色雖有犯罪嫌疑，但至少有血有肉、知恩圖報，其境遇也頗令人同情。與之類似，2016年由宮藤官九郎編劇的佳作《寬鬆世代又如何》中，主角之一有個非法滯留的中國老婆，兩人因為不熟悉移民法規，明明可以辦理合法身份，卻躲躲藏藏了很長一段日子；這也確實是一部份缺少法律援助的底層移民所面臨的處境。這個中國角色雖然仍有誇張的口音和土氣的着裝，但性格頗為直率可愛，更靠着一句魔性的中文台詞「這個東西看上你的妹妹」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相比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經典作品，有足夠深度的移民角色似乎愈來愈少了。面臨少子化危機和勞動力嚴重短缺的當代日本社會，其經濟產業並不缺少移民身影：既有歷史遺留的韓裔和華裔，也有近年來被稱為「現代奴隸制」的廉價「研修生」，還有隨着高級人才簽證放寬而愈來愈多的留學生和跨國企業工作者。如果說黑幫和底層非法移民仍以刻板形象出現，通過留學就業和人才簽證移民的中高層移民形象，則更少出現在日本影視作品中。這與亞裔在美國荷里活的處境有相似之處：在流行文化中缺乏豐富的代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會對移民的排斥。在這個單一民族、文化趨同的國家，移民被視為「永遠的外邦人」。然而，少子化帶來的危機勢必要靠逐漸鬆動移民政策來化解。也許不久後，日本影視作品中也會出現更具包容性的移民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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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刊登於第219期《香港01》周報（2020年6月2日）《日本影視中移民形象：永遠的外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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