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被害者.劇評】「邊緣人」的生存與毀滅
影視串流平台Netflix去年起搶攻華語市場,初試水溫,儘管前作《罪夢者》、《彼岸之嫁》、《極道千金》三部曲反響平平,今年未半,終以台灣製作的刑偵片《誰是被害者》敲開觀眾心門,引發輿論熱議。
撰文︰齊因
《誰是被害者》與去年熱播、授權予HBO Asia美國上畫的台灣公視劇集《我們與惡的距離》,在題材上一脈相承,聚焦富有人文關懷的小眾議題。《我們與惡的距離》探討無差別殺人案中受害者與加害者及其家庭社群的複雜羈絆,《誰是被害者》則將問題推進一步,以警方鑑識專家方毅任(張孝全飾)和調查性新聞記者徐海茵(許瑋甯飾)的職業生涯雙線合璧,在一件件互相關聯的命案調查中,揭露「被害者」們的際遇與心理,透過那些被偽裝的屍體和現場、被調換的身份與願望之下,誰是真正的被害者?誰又是加害者?如此繁複龐大的連環局,目的又是什麼?
被害者群像與族群代表性
貫穿八集的六大命案,死者究竟是些什麼人呢?
過氣玉女歌手,好不容易戒毒復出,卻被新人迭出的樂壇拋棄;從小想當女人的夜總會少爺,受盡顧客白眼和霸凌;工作過勞罹患癌症的公司職員向當局檢舉,卻不敵官商勾結勢力;盲眼的雕塑家困於陋室,孿生弟弟盜用自己的作品博得大名;年輕時參與綁架案的囚犯,走出監牢卻無法與悔恨自處;癱瘓病人心懷夢想,滿口「人權」,卻躺在不見天日的病床上被黑工人們虐待……
至於幕後兇手,為免劇透,手法先按下不表,僅討論身份:一個操着廣東話從印尼遠嫁、遭受前夫家暴、手上道道傷疤的神秘女人李雅均(林心如飾),以及她的同夥—一個父親離家母親病故、十幾歲就去歡場陪酒、掙錢幫補家計的不良少女江曉孟(李沐飾)。
幾乎每集都伴隨一起案件、一位死者,節奏短促明快、族群指向如此鮮明的類單元劇手法,顯然是這兩年台劇蓬勃發展的優勢,2018年同樣授權予Netflix的公視劇集《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亦是以10集篇幅,圍繞家庭教育母題,講述五個迥然不同的親子關係困境。
同樣的,在《誰是被害者》中,從死者到兇手,均圍繞社會底層與邊緣人母題。他們在城市齒輪飛速運轉下被拋棄,在人在己眼中,價值早被榨乾榨盡,他們失意、遊蕩,不被理解也無處訴說,苟延殘喘間,為了搶奪世界最後一絲關注,或主動或被動地,聯手布下移花接木的所謂「遺願清單」:A假扮成B赴死,B再喬裝成C,並在去世前,互相為對方完成願望,以生命的消逝完成對命運的最後一擊。
再看方毅任和徐海茵,前者患有亞氏保加症(Asperger syndrome),是同事眼中性格孤僻的怪人。在首宗命案現場,他驚覺兇手有可能是失聯多年的女兒江曉孟,牽動久違的親情神經,在後續探案中,一邊誤導警方爭取時間,一邊奮力偵查,阻止女兒步其他人的後塵而死去。
如果說方毅任是百鍊鋼,徐海茵則是化指柔,她八面玲瓏,事業風生水起,卻每次午夜夢迴都走不出童年夢魘:父親欠下賭債,企圖帶一家三口自殺,結果留下兩母女,自己撒手人寰。因此心結,徐海茵與母親關係不佳,用工作自我麻痺。離真相愈近愈發覺,此二人不僅是旁觀者,更是參與者,阻止悲劇查出真兇的過程,也讓他們重新審視過往,改變與身邊人壓抑的關係。
隨着抽絲剝繭,生存還是毀滅?兩種對立情緒在結尾的兩場對話中直接碰撞。其一是方毅任與女兒江曉孟。在曉孟的認知中,「幫助」這些被害者用死亡證明其價值:女歌手遺作專輯上了電視、雕塑家得以正名、大企業被揭露血汗工廠的一面、安老院秘密病房被曝光,自己也是時候無牽無掛地離開了,站在懸崖邊,方毅任對女兒說,「我們都害怕不被理解的死,我們都期待被理解,我想拉你一把,你活着我們就還有機會」。
其二是徐海茵獄中探視李雅均,這個把教唆他人自殺視為「在幫他」的女人,堅信死亡是改變現狀的唯一出路,她把讓被害者沒有痛苦地離世,稱為「送給他們禮物」。而隔着玻璃板,電話那頭徐海茵卻淡淡地說,活比死更需要勇氣,「活下去,才有希望」,假如能有多一點時間,一切可能會不一樣—有的被害者能收到妹妹精心準備的生日禮物,有的被害者會看到家門口大樹終於開花,有的被害者會陪伴老婆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多爭取一點時間,活着,才會有改變的可能。
直到最後兩集,層層懸念的包裹下,刑偵題材背後的倫理內核才漸漸浮出水面。兇手之所以得逞,是放大了每個被害者心中的絕望,熄滅他們活着的最後一絲曙光,而被害者之所以遵循兇手的誘導,是身為邊緣人的族群原罪,世界再廣闊,沒有他們的容身之所,正如那句「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外界的忽視裹挾着自我的厭棄,把他們推向死亡的深淵,換言之,加害者與其說是某個個人,不如說是無盡的歧視與冷漠,社會的翻雲覆雨手。
這般脆弱的無力感,讓人想起去年獲得金馬獎的台灣電影《陽光普照》。平凡的一戶人家,大兒子阿豪品學兼優,小兒子阿和卻因砍傷人進了少年輔導院,殊不知,在眾人的殷殷期望下,陽光男孩阿豪毫無預警地從樓上縱身一躍,留下遺言,「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不論緯度高低,白天與黑夜各佔一半,媽媽、弟弟都有一些陰暗的角落可以躲,可是我沒有,只有陽光,24小時從不間斷」—被陽光包圍的阿豪,無從安放陰影,陰影中的被害者們,難以享受陽光,殊途同歸,最終被自己的陰影淹沒。一念之差,追悔莫及。
雞湯式和解與關懷局限性
話雖如此,可是陰影中的人,要活下去,觸摸陽光,顯然並非易事。徐海茵滿懷希望提出假設,「如果多一點時間」,我們可引用港產片《一念無明》給出截然相反的回答。
余文樂飾演的阿東,本是金融才俊,西裝革履中環上班,和女友恩愛,存錢在半山買豪宅,訂了婚,慢慢供樓,以為好日子盡在眼前。然後呢?他照料患精神病的母親,錯手誤殺,判入精神病院;病來如山倒,不僅中產夢分崩離析,出來後已天地幾番新,沒有他的容身之所,從小有隔膜的父親,連難得的一點親子回憶,對象都是遠走美國的弟弟,而不是他,投身宗教的前女友,以催眠式的團契,說服自己要原諒要寬恕,萬般煎熬,努力地做回正常人而未果,情緒病人的標籤一朝貼上,便一世與之為伍,說真的,回不去。
《一念無明》所呈現的,是與《誰是被害者》截然相反的價值觀:絕望固然苦,但比絕望更苦的,是守着一點希望,當父子關係漸漸好轉,前女友也終於現身,以為付出努力,日子就能改變,但是,生活讓美好期待一次次落空:原來父親一直在床頭藏着一把錘子提防自己,原來平日裏笑口笑面的鄰居,逼他們搬家時紛紛恩斷義絕,嘔心瀝血卻無能為力,愈頑強愈艱辛,現實的重負,不是簡單的一兩句雞湯可以解決,「活下去就有希望」的期許,對於在苦難中掙扎的人們,有如彼岸之花,不切實際的虛妄而已。
和《我們與惡的距離》或《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如出一轍地,此類台劇,在經過長篇鋪排,將社會的膿包逐一挑破後,主人公們不約而同地迅速放下心結,在原諒、大愛、樂觀的聖光下破鏡重圓,這固然是理想化的皆大歡喜,卻也凸顯了此類關懷的局限性:就算獲得和解,往事斑斑傷痕,如何從頭面對?未來的相處,怎樣磨合那些「咬噬性的小煩惱」?都被一筆勾銷地隱去,或是雲淡風輕地帶過,沒有什麼比得上歲月靜好。
另一方面,邊緣人走向小眾,正因其不被社會大眾理解,在輿論的道聽塗說中身份遭到扭曲。而劇中方毅任亞氏保加症患者標籤,讓他展示種種超能力,例如在破案時如有神助,或是在與女兒重逢時能如數家珍地說出她每件成長小事的日期,種種無關痛癢的點滴於情節雖無推進作用,卻迎合主流對亞氏保加症「過目不忘」的刻板印象,同時,亞氏保加症被包裝成他妻離子散的罪魁禍首,方毅任自白:「我也想像正常人一樣結婚生子」,由於和妻兒相處時不知所措,就「以為離開會對你們好一點」,自此恩斷義絕十餘載,連女兒的容貌都相見不相識。如此設定,很難說沒有加劇觀眾對亞氏保加症群體誤解的嫌疑。
總體來說,能將鎂光燈對向這些躲在角落的邊緣人,已經為讓他們走到陽光下,盡了微小的一分力,也正是這一點關懷的初心,讓冷冰冰的謀殺與偵破有了溫度,就像片尾曲《誰》的歌詞,「誰,能夠找到我;誰,想要找到我」。找到邊緣人,讓他們被看見,少一些被害者,已經踏出了寶貴的一步,下一步怎麼走?固然不是一段說教、一部劇集能解決,而是要靠電視前的大眾,在踐行社會公益、包容多元價值的過程中,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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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刊登於第216期《香港01》周報(2020年6月1日)《《誰是被害者》「邊緣人關懷」的一體兩面》,網上標題為編輯重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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