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工程】沙中線聆訊:我們的樓宇丶天橋丶鐵路安全嗎?(下)
港鐵沙中線去年被媒體揭露紅磡站擴建工程出現施工與文件缺失的醜聞,政府其後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探尋連串事件肇因。香港工程界存在的問題,不只於1999年的天水圍短樁事件及今天的沙中線工程失誤出現。從擔任前線工程師,到今天作為大學教授,看香港工程看了三十年的香港大學土木工程學系副教授楊德忠,對香港工程界有什麼想說的話?
承接上文:【香港工程】沙中線聆訊:我們的樓宇丶天橋丶鐵路安全嗎?(上)
上篇,楊德忠說「價低者得」的投標標準,有承建商為中標而故意調低其標書價格。台灣早於2017年通過政府採購法修正草案,希望政府部門更多以「最有利標」取代「價低者得」,在考慮標書時不只參考價格,還加入對投標者過去的工作經驗、技術、公司管理能力等等項目的考量。
二問:龍門可搬 合約精神何在?
香港地講求「快、靚、正」。工程師阿盈所在的顧問公司接得最多的是樓宇工程,她說任何客戶都希望工程能盡快完成,因為愈快完成工程,愈快收回資金及建築成本。「他們個個都想快,會把工期計算得很趕,有機會是到了現場做不了的。」她解釋,工程時間有一半用來興建結構,另外一半時間用來設計圖則、向政府來回呈交文件。例如當工程需要修改圖則時,顧問公司要向屋宇署重新呈交圖則審批,這樣一來一回要接近兩個月時間。
阿盈說,很多時候,即使公司明知工程期很趕,仍然硬着頭皮去做,「他(業主)會覺得你這家公司做不到,但隔壁那一家做得到,所以(公司)為了成功接下(合約),就『硬食』,盡量達到工期要求。」近年,香港建造業人手持續不足,一旦要趕工,無可避免要加聘人手,但在人力市場需求遠超供應時,公司便需提升薪金「搶人」,導致公司在每個工程項目利潤減少,「這是個循環。因為賺得不多,惟有接更多工程平衡成本與支出。」
在承建商擔任工程師、負責根據圖則施工的阿豪則說,趕工壓力不只來自客戶,更多的來自公司本身。他解釋,在地盤每一天都是金錢,包括租借機械、工人日薪,「如果是做馬路工程,是每天算帳。所以早一天完工,公司便多賺一天的錢。」假如工程因承建商自身的問題而延誤,則按合約內容逐日計算罰款。
現時,香港工程除了有「設計—建造」,也有另外兩種合約:「設計-招標-建造」,即由身為土地擁有者的業主聘用的顧問公司提供設計圖則予承建商投標,中標者負責施工;「設計-建造-營運」,較多出現在基建工程項目,同樣地是由一個承建商負責設計及施工,另外亦承擔項目日後的營運工作。
在沙中線聆訊中,取得此項目興建及營運權的港鐵、總承建商禮頓與屋宇署就紅磡站東面連續牆設計改動是否需要諮詢政府有分歧:港鐵及禮頓指連續牆設計改動不涉結構安全,故不須通報;屋宇署則反駁指連續牆及層板屬地基工程,雖然沙中線項目有豁免文書,但地基工程並不在豁免申請範圍之內。
「判頭是否可肆意更改設計?」拿着這個問題問分別在顧問公司及承建商擔任工程師的阿盈與阿輝,兩人異口同聲說絕對不行。「如果地盤對設計有任何改動,必須先告訴我們。這是因為原始設計是根據我們計算安全系數的程式做。」阿盈解釋,地盤確實存在很多變數,特別是地基工程,因為在泥土下看不到的問題比較複雜,所以施工時不能完全跟從圖則也是無可奈何的,不過她堅持,地盤人員要先向他們匯報問題。「如果他們改了而我們沒有檢查的話,會有危險。例如結構工程不按設計施工,建築物有機會不夠支撐(力),這些是我們顧問公司畫設計圖時便計好數,計好要多少承托的。」
記者問:「判頭是否可肆意更改設計?」工程師阿盈答:「如果地盤對設計有任何改動,必須先告訴我們。這是因為原始設計是根據我們計算安全系數的程式做。如果他們改了而我們沒有檢查的話,會有危險。例如結構工程不按設計施工,建築物有機會不夠支撐(力)。」
阿盈解釋,她的職責是按照工程安全系數及業主構思,為工程項目設計圖則,並監督承建商施工過程是否依照圖則興建,「地盤(承建商)沒有權私自改圖則,一定要由我們(顧問公司)來改,改完才交予政府審批。如果是由承建商由設計到興建一手包辦,中間少了點什麼,是沒有人會知道的。我們(指顧問公司與承建商)是互相監督的關係。」在地盤工作的阿輝認同,顧問公司設計圖則時,並不了解地盤實際情形,例如是在地底挖到古物,或是有原來圖則沒提及的水管。這些地盤存在的變數,如果在時間不緊迫的情況下,都會預數天時間予顧問公司更改設計,再等新圖則到手才繼續工程。
「屋宇署以前叫ordinance office(建築物條例執行處),顧名思義,就是執行建築物條例。當然, 你守了例不一定代表安全,你不守也未必是不安全。」楊德忠用雙手比了兩條直線,右手用力向前比劃,「法例既然存在,便一定要遵守。怎麼可以不跟法例做?你可以說條例『戇居』,可以說條例『保守』,如果是條例出了問題,就拿到立法會去改、叫議員去改,但不能說它不合理,所以不遵從。」
沙中線聆訊上,鋼筋扭進多少米才算安全成為關注焦點。調查委員會委聘的獨立結構工程專家Don MaQuillan直指政府的安全標準37毫米是「隨意選擇」、過於嚴格,推斷32毫米已算達標,政府反駁稱標準由螺絲帽供應商釐定。另一邊廂,承建商禮頓的專家指26.4毫米已達標。楊德忠坦言無法理解這種說法,「(扭多少個圈才叫安全)不是一個承建商可以做的決定」。由承建商同意與業主簽約的一刻起,即代表雙方在條文上已達成共識,然後一同履行合約。
「承建商是答應了履行合約內容,你不能簽約後反過來說合約條文太過嚴格而不能履行,你落價時應該預視這個情況。」他舉了個例子,某人想要訂做一張書枱,抽屜手柄要鑲一卡鑽石,傢俬舖報價後雙方同意並簽約,錢也收了,就不能以「不現實」為由,自作主張以膠粒取代鑽石,即使這個替代方法「也是拉到(抽屜)的,是安全可用的」,但仍是違約。
這是楊德忠口中「老一輩」尤其重視的「合約精神」,「以前合約沒寫得那麼仔細時,最重要是有四個大字:『照圖做圖』。」他接着說,「由你落標那刻起,你是看清合約要求才落。沒有人騙你,合約上講明要求,而我寫好一個價錢,你也是同意這個價錢才簽約的。」
三問:工程師的專業界線是什麼?
你不會有一天在天橋走着走着,突然問它是否安全。普通市民對一個專業只能抱以信任,相信專家的訓練,相信他們考到牌,是因為具備相當的專業知識。
「註冊工程師的職業操守要求一如其他專業人士。例如,為何你會信任醫生,他開什麼藥你都吃?為何你不會先去查一下?你信任他,因為他是一個註冊的專業人員,醫生如是,律師如是,工程師也一樣。」說到專業,楊德忠連珠炮發地說,「你不會有一天在天橋走着走着,突然問它是否安全。普通市民對一個專業只能抱以信任,相信專家的訓練,相信他們考到牌,是因為具備相當的專業知識。」
對他而言,「工程師」這個名銜不獨意味着修橋舖路,還承載着社會責任。「工程師的責任是把設計做到安全且經濟上可行。有時候設計會過份保守,特別是地基工程,做得更大一些,更保守一些,也就會更安全一些,但同時也會增加成本。這些錢不是出自發展商身上,不要那麼傻,多了的成本是反映在樓價,你將來在那棟樓樓下吃的雲吞麵也會貴點。這筆錢將來是會轉移到這個社會的。這是社會成本,是要大家一同付的。」
楊德忠曾駐守地盤工作,也入過政府,擔任財經事務及庫務局助理秘書長,如今已於大學教學十多年,其間不時替工程公司擔任顧問。他回想當年任前線工程師時,地盤有很多小細節可以「出貓」避開安全測試,例如石屎抽驗,「我知道我的石屎是不好的,那就換另一處的石屎拿去檢測,因為現場與檢驗的實驗室之間也有段距離,要換不難。但後來(技術進步)石屎測試不經人手,就連計算石屎的大小,只要放進一個箱,用紅外線加加減減,便有資料直出電腦,現在檢測很少『出術』。」
技術進步使得工程可行性增加,按理說也可使工程安全質量更有保障,但沙中線醜聞不但令一般市民擔心本港工程質素,一些行內人也發出行業水平每況愈下的感慨。楊德忠便曾與另一土木及結構工程師蘇耀坤在接受訪問時提到新入行的工程師質素愈來愈低。
為什麼要「倒自己米」?他沒有直接回應,而是舉了一個場景:「8億有多少個零?8億的2%是多少?」一般人聽到這條問題,第一反應必然是先呆一呆,再攤開手掌數數手指,但如果是在地盤實戰過的工程師,對數字的反應就會很快。「8億?1%便是800萬,為什麼會知道?因為通常工程經理收錢是收百分比。數慣了就自然會知,你如果慢慢計算,就會算到天都黑掉……但現在的問題是,教授也是數手指的。當教授不懂,你怎能預期他教出來的學生懂呢?教授可能做研究很厲害,特別是大學重視排名,校長要求教授寫多兩篇論文,但教授實際上沒有做過工程。當老師的前線工作經驗不足,你如何教好學生?」
在大學修讀土木工程學系的阿輝也說,學校主要是教畫圖則、教計算工程數字、學習理論,如果畢業後是於顧問公司工作的話,那麼在大學學到的有七至八成可派上用場,但如果在承建商任職或駐地盤工作,學校所學的只有一至兩成有用,「地盤工作很多時要同工人合作,而第一件事是要學看圖則,但學校不會有一科特別教你怎樣看,有靠多跑幾個地盤慢慢摸索。」
8億?1%便是800萬,為什麼會知道?因為通常工程經理收錢是收百分比。數慣了就自然會知,你如果慢慢計算,就會算到天都黑掉……但現在的問題是,教授也是數手指的。當教授不懂,你怎能預期他教出來的學生懂呢?教授可能做研究很厲害,特別是大學重視排名,校長要求教授寫多兩篇論文,但教授實際上沒有做過工程。當老師的前線工作經驗不足,你如何教好學生?
在沙中線的聆訊中,專家爭拗螺絲帽扭到多少才算穩固,各執一辭,普通市民不禁有疑問:難道工程真沒有統一標準嗎?為何同是專家,卻給出截然不同的判斷?楊德忠聞言笑了一笑說:「在公在私,要為自己的專業講操守,也要保護名聲。常有學生笑說你做專家的錢很易賺,但(實際上)每次站到證人席,都是押上你一生榮譽。」
沙中線最終報告預計明年公布。這次聆訊,有人的專業被肯定,有人則被質疑。聆訊提到,紅磡站北面連接隧道滲水,開鑿石屎時發現有鋼筋未接駁,除了找不到任何「檢查及測量申請表格」(RISC)作記錄外,其中一個負責的工程師表示自己只負責倒石屎前檢驗,而不是檢查紮鐵工序,故當時沒發現鋼筋情況。這種互相推卸責任的說辭於整場聆訊不時出現,政府與港鐵之間的監督制度固然出現問題,同時要問的是,相關人員是認真看待自己的「專業」,還是只視其為掛羊頭的虛名?
上文節錄自第181期《香港01》周報(2019年9月23日)《拆解土木工程專業失守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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