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人生.四】想念萬里長城上 走在前面的亡母

撰文:黃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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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但對更善而言,母親縱然年事已高,她有過準備,卻仍然無法視母親之死如常情。四年後的今日,她時時想起十多年前,她與媽媽去北京行萬里長城,她走得氣來氣喘,母親卻在她前頭輕鬆地走,母親那健壯的背影卻愈變愈小,最後離她而去。更善覺得母親現在也不過是走在她前頭,最後她總有天會見到母親走在長城的盡頭,笑着向她揮手。(為尊重受訪者意願,個案名字為化名)圖:高仲明 鳴謝:贐明會此乃〈現代人的哀悼日記〉專題之四

更善說,她的經歷很平凡,不過是別人說的生老病死罷了。可是這種「常情」,還是令她作為社工也無法自救,母親離去後,她天天如行屍走肉,內心空洞。

「一個老人家,80幾歲,其實大家預了,但我還是覺得相當難受。在她走前的幾晚,我想到有這樣的一天,半夜起床來哭,心底還是害怕。」她回憶媽媽在70歲那年,一次原地跌倒後,身體機能慢慢變差,她沒想到衰老原來可以只是彈指間的事,母親從健步如飛,到需要拿着枴杖,之後改扶學行架走路,最後坐在輪椅上動彈不得,只是在那十年間發生的事。

體察照顧者 不抱怨說厭世話

「從廳去到廁所如廁,對我們而言可能是十幾秒的事,但她卻要花上好幾分鐘,直到後來,她常常都失禁尿在褲子上。」更善和姐姐為母親僱了工人,朝夕照顧老人。長者脾氣好,雖然身體不適,卻從沒向她們幾姐妹有過怨言,連厭世的說話都不曾說,怕說了要她們擔心。

「媽媽最後一次進醫院,不過是因為普通的糖尿病引發一隻腳趾腫了。誰知道入院後,她便低燒不退,第三天開始不省人事,最後因肺炎過身。我一直以為她會出院,老人不都這樣嗎?一年住幾次醫院,煩幾日,最後健康回家。誰都沒法猜到那是媽媽的最後一次。」醫院在清早打電話過來,當她和姐姐到達醫院時,媽媽已經過身了。她回想在媽媽走前的十年,她努力打點母親的起居飲食,心已無遺憾,但悲傷的感覺仍然無法抑制。

「我不是在服喪。我悲慟。」—《哀悼日記》
之前一直沒有想過她離開之後,對我會有什麼影響。直到她走了,我整個人像被掏空了一樣,只能勉勉強強地生活,連喜歡的工作也是勉勉強強地交差。
更善

「當時我是一個社工學生,晚上只可勉強上課下課,有時一整天下來都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回到老人中心工作,見到許多長者,有次和他們去旅行。他們說,姑娘來啦,同我哋一齊影相啦。我心裏其實很難受,剛剛死了媽媽,卻要強顏歡笑過下去。」她說,許多人以為喪親者找親友傾訴便可以,但有家庭的關係,未必等於有家庭的關懷。「我們都各自面對媽媽走了的事實,兄弟姐妹各有自己的性格,面對不一樣的態度,反而令人難以適應。例如我是家裏最小的女兒,我的個性比較柔弱。父親在我幾歲的時候已經過了身,我一直由媽媽照顧長大。但我的兄弟姐妹年紀都比我大許多,他們對(母親離世)這件事的態度很不同。有個家姐在離開火葬場後,轉身步出門口就說,我們是時候過新的日子,有新的開始。我好難過,我覺得,她個性堅強,但我並不一樣,我不是說過新生活就能過新生活。」

難收拾悲痛 扔掉遺物求釋懷

在母親過世前的十多年,更善與媽媽和一個姐姐共住。在媽媽過身後,她和那位姐姐的悲痛尤其明顯,這份傷痛演化成為生活細節的爭吵,大家都把情緒擲到生活裏爆發。一天,她們收到房署的電話,通知她們去辦手續,因為家裏其中一個住客過身,房署要求她們調到更小的單位。她們姐妹倆一同收拾母親的遺物,兩人更是沉默不語。

「我了解社福制度,理性層面理解房署的工作,但感性層面覺得自己身在困難的時刻,但未待適應,很快又要我搬離舊居,收拾與扔棄母親的東西,重新做資產審查,呈交許多文件,令原本行屍走肉的生活更加痛心。」那時,她在老人中心工作,周六放半晝,其他同事打電話給父母相約飲茶,她聽到,心裏難過卻沒法傾訴。

「許多人以為說了安慰的說話,『節哀順變』、『重過生活』。其實聽了以後,往往會令喪親者更加哀傷。我試過和朋友談起媽媽的事,他們會給意見,叫我別再去想,中止我的思念。其實別說至愛過身,就算是失戀,別人叫你不要去想,你是做不了的。當人生正面對這樣的階段,根本沒法馬上就過渡過去。既然是這樣,安慰說話又怎會見效呢?」她記得,在媽媽葬禮前,她一直吃不下東西,面對一盤食物,腦海一片空白。在遺體火葬之前,她每隔15分鐘就去一次廁所。

她知道從今以後,母親從形體變成了心裏的印象,永遠無法親吻她,擁抱她了。

世界天崩地裂時,別人看我卻好像一切如常,但我只是一直苦苦支撐。
更善

苦撐的刺蝟 內心變得很敏感

「之後自己就像一隻刺蝟,心裏變得很敏感。我沒了阿媽,別人一句:『阿媽你在那裏等我啦,我下了班跟你去飲茶。』我聽到馬上就鼻酸,難過的感覺又湧回來。我為自己找到哀傷輔導的機構,當時只是想抒發喪親的情緒,但後來我發覺不單是對母親的懷念,自她去世之後,我要食安眠藥才可以睡。雖然死的人不是我,但它帶走了我最愛的人,令我整個人失去了力量,面對公司改朝換代,我無法適應,到了人際關係,心裏因為變得極其敏感,也畏懼與人相處。世界天崩地裂時,別人看我卻好像一切如常,但我只是一直苦苦支撐。」

更善憶起母親住院時,她那隻小小的像燙傷了的粉色腳趾,在住院後第五日變成了黑色,如紫黑色的葡萄。她一下班就去看老人,在老人離開的前一天,連枕頭上也沾了老人頭部滲出的血水,淡淡的,在白色的枕頭上印成了開得斑斕的花。母親住院後昏迷不醒,更善知道一切都到頂了,只是一直都未聽見醫生說:「是這幾天的事了,多陪陪病人吧。」

「因為醫生什麼都沒有說,因此面對母親的過身,我總覺得突然。」之後,她發現自己不妥,去了公營醫院的精神科看病。但精神科原來只是排隊開藥罷,一出一入,醫生只能問病人想不想死,「無的話你就出得去了,等開藥吧」,在裏面根本沒有人會聽她細訴。「後來我跟醫生說,我想見心理輔導,他說唔使住,沒幫我寫紙就打發我出去,直到我的生活有更大的事發生,他才逼着去寫。那時母親已經過身兩年了,見心理輔導又排了幾個月─排得來都死得人。反而是小小的哀傷輔導機構救了我。」

(資料圖片)

目前,提供哀傷輔導的機構主要為基層服務,提供免費的輔導機會。然而,因為在資源方面較緊絀,多年來只能向不同的慈善基金申請經費,然而撥款只能度過數年,幾年之後又再面臨關門大吉的危機。更善說:「其實哀傷輔導和一般輔導有很大不同,他們更了解喪親者的需要,明白人人復元的速度不同,會提醒我們不應限制自己的哀傷。他們沒有一套『醫治』的想法,而是為我們建立新生活,跟我們說,悲傷十年也好,三年也好,人人不同,毋須局限在年月之中。完了一切輔導後,也不會馬上把我們趕出去,而是介紹相同背景的同路人,讓大家在人生路上互相扶持。」

憂傷難量化 社工也需要幫助

「雖然我是社工,也會有累下來的時候,也有需要幫助的關口,有人陪我走過失去媽媽的這段路,不走上冤枉路,不用獨力苦撐,沒有一直低沉下去,令我不需要再不被了解。我覺得香港精神病患的患病率那麼高,許多輔導服務其實都應該普及化,喪親輔導也是一樣。」

更善在體制之中,看見哀傷服務未被關注,甚至漸漸萎縮。她認為哀傷服務一直未被政府列入公共服務體系,也無視這些私營哀傷輔導機構的存亡,是因為它沒有在社會上「爆大鑊」。「就像政府一天沒感受到公眾對學童自殺的輿論壓力,一天都不推『一校一社工』政策。我們的政府走的不是福利政府,而是大市場小政府,一切都看市場需要,看數字評估,必須量化一切。如果沒有一個量化的基礎,那麼政府就不願意從那方面扔錢,而哀傷輔導就是當中的受害者。」

母親離世後四年的這個清晨,她在機構外的屋邨長廊走着。入秋了,老舊的公共屋邨裏,老人都換了厚厚的冬裝,坐在公園裏談笑,他們每一人都有親人與家,死亡不單影響死去的人,他人的葬禮也是另一人的轉折點,不管人走得突然或是事出自然,不免都帶來痛苦,帶走關係。然而,我們以為時間可沖淡一切,卻不知道心裏的無底洞需要傾訴與釋懷。

「我來這裏,看似是因為喪親,其實也是發現生命裏的其他問題,我還有許多關卡未過,只是因為媽媽走了,無以為繼。後來,哀傷輔導執齊整了我這個人,讓我可作為一個完整的人,有完整的生活,從這個門口走出去。失去像人生裏的一條橋,走到這條橋必須放下一些東西,才能輕輕的轉至另一個天地。」

「我的大衣灰暗,圍巾非黑即白。媽媽一定不能忍受,我聽到她要我加點顏色。所以今天我第一次用了一條有顏色的圍巾(蘇格蘭花呢)。」─《哀悼日記》

面對喪親者 請不要輕言「節哀順變。」「人死不能復生。」「不要難過。」「不要再哭。」「不要再想他。」「看開些吧。」「你積極一點生活吧。」「已經幾個月,是時候放下。」「這是上天的安排。」「你不是最慘的,世上還有許多人比你情況更慘。」(資料由贐明會《哀傷關懷及資訊手冊》提供)

哀傷輔導其實是什麼?請續看:【葬禮人生.五】人無法學會不悲傷  政府忽視喪親輔導【葬禮人生.一】現代人的哀悼日記 三場葬禮帶走的是……【葬禮人生.二】三年前一個歲晚 和爸爸在醫院的最後時光【葬禮人生.三】東莞旅館的男屍 記在愛人自殺後

上文節錄自第134期《香港01》周報(2018年10月22日)《現代人的哀悼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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