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宿如修行.一】維園犀利哥 露宿者飄流記
每次有關他的報道一出,網上便是滿坑滿谷的惡意留言。人們看完他的故事,覺得他在鼓吹行乞,有學歷卻睡在街上不願謀生,斥責他懶,罵他是受了社會的恩惠卻不知回饋的大種乞兒。然而,浪迹街頭後,他決定不再介意別人的想法,為了記錄露宿的真實一面,他開始天天在網上寫日記,記下身邊的露宿者與別人贈予他的食物,有時也轉貼新聞,談論幾句,或是抒發在街頭領悟的人間滋味,希望改變人們的價值觀,放下使人煩惱的執着。在日記左側的資訊欄裏,他抄下心理學家法蘭可的格言:「當我們再也不能改變局面時,我們迎來改變自己的挑戰。」維園犀利哥說,他很慶幸自己在30歲那年作出了人生重大的改變,他離開了令他痛苦萬分的工作與傷心的根源地香港,開始一個人的流浪生活,並以維園犀利哥的身份繼續活下去。
我不是要鼓勵別人跟我一樣瞓街,我做的一切是希望人們看到了我的分享,能少一點痛苦,多一點快樂。
流浪,不是文青口中建基於金錢或帶有波希米亞味道的浪漫的放縱。他說,他的流浪如苦行,孤身一人睡在街頭,學習把胃口收細,杜絕物慾,不眷戀往事,也不為未來煩惱,不再依賴他人的情感,不再在意別人的目光,在世上再無牽絆,不隨大隊,放棄可笑的人生規劃,不再回應社會的期待。就算人們愛把不同的想法套到他的身上,怪他自私,說其懶惰,他也沒有感覺。面對生老病死,七情六慾,他只剩下最簡單的味慾,只要填飽了肚子,他便自覺是天下最快活的人。
颱風「山竹」來的那天,他在維園的小食亭裏看着眼前一棵又一棵的大樹倒下,橫風橫雨,心中倒也寧靜。我問他為什麼不去庇護中心避雨。他說,走的人是因為害怕,他既然不怕,為什麼要走。
約束食慾
訪問的下午,風雨息了,我們在連鎖快餐店的餐牌前站了一會,他點了京葱矮瓜炒牛肉配熱奶茶。餐來。小小的托盤上色香味俱全。牛肉煮後仍然細嫩,京葱炒香了,與矮瓜、薯仔和着中式芡汁又煮了遍,最後淋在白米飯與水烚的伴菜上,遠遠就嗅得到香味。
人們眼中的一碟頹飯,在他眼裏是一頓美食。他挾起一塊煮黑了的矮瓜,說矮瓜外皮有很強的抗氧化作用,對身體也好。「我自30歲開始約束食量和慾望,從此主要吃菜,有時候或吃一些白肉,如魚雞海鮮,很少吃紅肉。露宿以後,為了增加蛋白質和鐵質,也會吃一點紅肉。」未談上沒幾句話,他已把碟上的食物吃得乾淨,只留下煮爛了的薯仔,他說飽了,吃不下了。飯吃完,奶茶溫溫的,不再飄煙,他才提起杯耳,邊說邊喝了起來。
「我化學系畢業後便進了社會,搵到了錢,錢多了就煩着去想要怎樣用。那時的物慾好大,喜歡吃東西,日日吃好多餐。也肥,不懂什麼健康之道,什麼都放進口,一坐下,腰間贅肉就有六七節。最初在實驗室工作,做了很短時間,因為那是一份很傻的工,好悶;後來我轉到辦公室做文書工作,人工不錯,卻談不上半點快樂。」問到是什麼文書工作,他搖搖頭不願多談,只說自己在那份工作做了五年,最令他壓抑的是工作量與工作性質,另一方面也因為自己的性格。
你說人的慾望是無止境的,不相信人會知足,但其實無止境指的是一般人的慾望,在佛教的想法裏則覺得生活中愈少東西就愈好,愈是無慾無求就愈正,重點是你到底能否做到。
「我從小就是一個內向的人,沒有朋友,也不懂得待人接物,和同事相處碰壁而不自知,加上我不會轉彎抹角,常常說了不該說的話,得罪了人。工作令我壓力好大,收工就去消費,暴飲暴食,到後期想逃避,常常請病假,不想返工。」他與家人關係疏離,工作苦不堪言時,回家也找不到安慰。他說自己和家人是兩類人,他們貪圖物慾、追求潮流、愛買名牌,父親和弟弟都賭錢,他卻只喜歡對着電腦打機。
28歲那年,他一個人自家裏搬了出來,住進了新界的劏房,得知他搬家,家人也不聞不問,他只帶走了幾件衣服和相片就走了,自此一家人形同陌路,再沒聯絡。飄洋過海搬到新界後,他天天到港島上班都得花幾個小時來回。他卻把坐車的時間變成了生活和工作的緩衝,離開家人後,他心裏的一部分也解脫了,然而,日復日的高壓工作,卻沒有令他完全快樂起來。
1997年,對香港人而言都是改變的一年,他剛好30歲,決定辭工,帶着積蓄和與愛人的照片,買了一張單程的船票過大海。「對我而言,脫離家人很易,但要脫離與女友的感情卻好難。當時我已決心離開職場,我無錢了,自知不能再和她一起,於是走時一句都沒有留給她,我怕見到她,我就捨不得。然而現在回想起,已經沒有感覺。幾多年了?都幾十年了,分分鐘她也抱孫了。」犀利哥老了,他有時在公廁裏為自己剪髮,頭髮幾聲咔嚓就落得一肩,髮型往往剪不好,像被狗啃完,他索性長期戴着那頂灰色的冷帽。
他也瘦了,在澳門流浪時他會在宋玉生公園做運動練肌肉,拿一個放滿石頭或磚塊的麻布袋,當成啞鈴去用,他說自己在澳門時身形像李小龍,但回到香港後這幾年他放棄了,一來是真的懶了,二來是食物不夠,肌肉壓根練不出來。
時光倒流回到他30歲那年,香港已經回歸了,澳門卻仍是葡萄牙的殖民地。那時澳門治安不好,走在街上會遇見黑幫廝殺,他們在大街上扔手榴彈、開機關槍,嚇怕了不少遊客,使當地經濟一蹶不振,形同死城,許多房子起好也賣不出,變成空樓。他輕易地便在河邊新街租下一間月租2,000元的房子。
「之後有天在報紙上見到補習中介的廣告,中介為我找到兩份上門補習的工作,我就在澳門當上了補習老師。」他在日記上寫道,補習的工作在黃昏才開工,月入3,000元,在當時的澳門生活足夠有餘。那時他常常在樓下買「八蚊飯」,「八蚊飯」像香港的兩餸飯,菜式豐富,他一輩子都吃不厭。那時他慢慢瘦了下來,大多數時候,他都會在家裏一個人煮烏冬,把水煮開,加些蔬菜,冬菇、豆腐與西蘭花煮熟,最後放進即食烏冬、葱碎與調味粉,快捷地解決了一餐,方便又健康。他用這樣存下來的錢開了一間補習社,一做就是四年。
很懷念那時候的生活,並不是因為身上還有點錢,而是,那種簡樸、寧靜、遠離煩囂的生活,即使有錢,也很難買得到。
活出悠然
「2004年,有了錢就想改變一下環境,我便去了珠海。在珠海的兩年我沒有工作,花的都是積蓄,花完了才回到澳門去。」當時珠海物價比澳門低,一碟燒鴨飯才七元。他在珠海桃園新村租房,房間不大,只放得下單人床、衣櫃與書桌,要把電磁爐放在地下才能煮食,但有獨立廁所,連水電月租只需500元,而且交通便利,他閒時便去逛書店,用一個下午的時間悠閒地看書,夜裏無聊便和當地人一樣,蹲在商場的大電視下看免費電影。日記裏,他如此寫道:「很懷念那時候的生活,並不是因為身上還有點錢,而是,那種簡樸、寧靜、遠離煩囂的生活,即使有錢,也很難買得到。」
兩年時光完了,他身無分文地回到澳門。
當時澳門賭權開放,賭場為爭取客源,各自鬥法,有些會在接載賭客的發財巴士上向乘客派發餐券,有些則會在早上向賭客派發茶樓點心,或買籌碼送自助餐券。回到澳門,他在賭場流連,先把行裝放進賭場的衣帽間,晚上黑了有時就睡在文化中心外,或是發財巴上,肚子餓了就回賭場點一客三文治,或是拾賭客不要的餐券。他說:「澳門有許多露宿者,在澳門瞓覺沒有那麼遭人白眼的,因為那邊有許多賭徒,一街都是,那裏的人於是比較接受露宿的人,覺得賭徒賭輸身家,瞓街很正常。」
這段日子,他會留意免費得到的食物和二手飯的營養價值,例如葱有花青素,能抗老、防癌;西蘭花、椰菜花和大白菜是十字花科植物,抗癌能力很高;紅蘿蔔、白蘿蔔、西椒、洋葱蘊含抗氧化維他命,也可多吃。吃飽了,他就會往圖書館看書上網,晚上有表演便去玫瑰堂外聽樂隊演奏古典樂。
聽着悠揚的音樂,生活一般悠悠,就這樣,他前前後後在澳門生活了差不多十年。
遣返香港
2010年2月9日,他特別記得這一天。那天下午,他如常到金沙娛樂場喝了一杯紅牛,正打算上二樓看看有什麼可以喝,剛出電梯,就有便衣警察攔住了他,問他要身份證,後來他才知道,原來在賭場不賭錢,卻在裏面長期飲飲食食與遊蕩也屬違法。隔天中午,他被澳門治安警察局遞解出境,澳門政府替他出了噴射船的錢,眨眼間把他送回闊別也逃離了13年的香港。驅逐出境的時候,他的全部家當都被充公了,連隨身多年的照片也不讓拿走。
久別重逢,香港滄海桑田,他赤條條的回來,卻已不再年輕,然而,對這個出生地他卻半點不覺懷念,反而覺得異常陌生。
欲看身無分文的他回到香港的故事,請看下集:【露宿如修行.二】選擇半生露宿 他:別把你的想法套到我身上
上文節錄自第123期《香港01》周報(2018年10月8日)《維園犀利哥流浪半生 露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