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後女鄭州買樓遇爛尾:為供款食饅頭慳錢唔敢失業 男友狠心分手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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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95後河南農村女性追樓房的故事,也是關於一個人遭遇不幸時,試圖在樓房中保持希望的故事。26歲的曉瑩沒了父親,母親身體不好,兩年前在鄭州城外買的一套單位,成為生活裏為數不多的期待。她精打細算,幾乎取消一切娛樂活動,消費不能出錯,連生病都覺得自己有罪。

曉瑩說,物理空間裏的樓房停工,世俗意義上即將組成的家庭也因此消失,自己的兩個家都沒有了,「我不知道我錯在哪裏。」

聽完曉瑩的完整講述,會更加理解一個95後農村女性的命運,如何被樓房一步一步牽引到了今天。

以下內容轉載自搜狐「極晝工作室」|原文連結

消失的家

今年七月之前,我有一個男友,我們相識是因為房子。2020年11月,我首付二十多萬,貸款51萬多,買了小三室,91平。去年四月,我去選贈送的車位,錄了Vlog發在網上,說一個女孩也可以不靠別人,自己買房。在我們那兒,女孩不用有房子,有房是給男孩提的要求。他私信了我,說我非常陽光。後來還發了一段自我介紹,開始追我。

提起往事忍不住流淚。(極晝工作室)

我比較慢熱,過去經歷的變故多,比較封閉。他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慢慢覺得這個人還可以,能聊到一起。我比較傳統,確定了就是奔着結婚。

他對我很好,幫我搬過一次家,我看着他一件一件搬,想幫忙,他都不讓我上手。他看我的社交平台,了解我的喜好,我突然想幹甚麼都不用跟他說。他會搞一些紀念日。去年疫情,他怕我吃不好,給外賣員加錢,給我送食物。

去年夏天,我確實吃得不好。洪水之後,我生活的二七區又經歷了疫情。我在鄭州做化妝品銷售,一個月工資四千多。那一個月裏,工作的化妝品店封了,工資只發了1000多塊。

那段時間我發低燒,沒有味覺,症狀跟新冠很像。我在微信裏邊給我媽發了帳號密碼,想着萬一真的中招了,就不給家人添麻煩。但又想到房貸,沒有人給我還可咋辦?

燒了兩三天,拖着一直沒去看,沒錢,不捨得去。我問同事借了點藥,自己吃了發汗。有了這個房之後,感覺生病都是自己不對,都這麼難了,為啥還要生病?生病都感覺自己有罪。

其實是沒時間生病。那天快到上班時間了,我還在掛水,問護士能不能輸快點。護士說輸快了血管受不了。我嘴上說沒事,其實特別疼。不敢丟了工作,丟了工作就沒法還貸款。

曉瑩站在樓盤工地上。(極晝工作室)

我現在合租,房租每個月750。我一個月工資四千多,3000塊的房貸加上房租,留下的錢也就一千,一生病又要花錢。

基本上一星期花不到100塊,就少吃,買特價蔬菜、鹹菜,就着饅頭吃。緊張的時候,我兩天吃一頓,兩頓飯一樣。或者是團購一些東西,用很久。

為了還房貸,我在省錢上很有經驗。我給自己規定,一週最多花100塊錢。在吃上,就吃熱乾麵。幸好我不愛吃米飯,面和饅頭比較省錢。一週點一次外賣,已經很滿足了。如果這週花了六七十,剩下的錢,就買一點讓自己開心的東西,或者去打打牙祭。我要把控好自己,不能過度消費。如果不小心被誰說動了,買了甚麼,比如一條裙子,那就得從飯裏節省出來。

很多人為了買房子,都是套信用卡,我也一樣,三張卡,卡套卡。我是個對數字不敏感的人,總想着哪些卡該還了,還有哪些沒還,真的很累,我不喜歡欠別人錢。

買完房子之後,沒想過會壓力這麼大,就想着實在不行就兼職。有一段時間,冒着被開除的風險,我一天打兩份工,白天上班,晚上去夜市端盤子,一個月能多賺兩千。有一回頜面部感染,晚上七八點下班後我去掛點滴,人家說我明天掛不行嗎?我說我白天還得上班,不能請假。

後來生病甚麼的,有了男友關心,覺得也挺好。我覺得不可能找到比他對我更好的人了。

下晚班回家的曉瑩。(極晝工作室)

今年7月14日,我過生日。生日前兩天,他跟我說,分手吧。原因很多,因為我爛尾的房子,因為我緊巴巴的生活。

他比較理性,這不怪他。或許我之後的徵信都會有問題。他想過的生活是想買甚麼就可以買,兩個人安安穩穩的。之前他說過,兩套房子(他自己也有一套)壓力有點大,如果結婚了,可以用彩禮把剩下的房貸還了,或者賣一套。

房子爛尾之後,我心裏光想着這個房子,挺忽略他的。情緒也受影響,前段時間生理期,即便做了好幾天心理建設,但還是爆炸,他找我,我就直接說,「你別跟我說話。」想想看,自己的責任比較多。

爛尾房確實是一個麻煩。以前他比較主動,後來慢慢變得不主動了。他說,能不要老想這些嗎?能說點開心的事嗎?我的小三室裏,原本設想了未來跟他怎麼住,還留了他父母的房間。我幻想兩個人,兩套房子,可以多生一個小孩。

生日第二天,同事問我收到了甚麼禮物。我繃不住了,衝進休息室,使勁扇自己巴掌,想鎮定下來,但眼淚就是往下掉。原本打算七夕訂婚的,我從來沒過過七夕,也能趕在八月(父親祭日)前告訴我爸,要訂婚了。現在這願望沒了。

那雲溪

今年七月,我去了工地,草長得很高了,建材鏽跡斑斑,地面上積滿了水。「那雲溪」,這是我買的樓盤。當初聽到這名字,腦子裏就浮現出我爸的老家——土房子比較高,下面是溪,上面是雲彩,我爸小時候就住在那裏,去年被洪水沖了。我覺得冥冥之中跟這房子有緣。因為這個,我一個人去售樓處看房,從早上待到晚上,最終選了它。

康橋那雲溪樓前。(極晝工作室)

我是家裏超生的小女兒,罰了不少錢,上面兩個哥哥,從小家裏很嬌慣我。想要甚麼,我爸都給。村裏看戲,走得遠,都是我爸背我。他就是個很普通的人,我跟他笑他也跟我笑,童年非常快樂。

我爸以前是個包工頭,他十三四歲成了孤兒,沒多久就跟着人家學蓋房子。我小時候,爸媽就去外面給別人蓋房子,我跟着到工地上去看過,我媽跟着一塊兒下苦力。

在村裏住的屋子,就是我爸親手蓋的。很多年了,下暴雨還是漏水。但他給別人家蓋的房子又好又便宜,比如我同學家的屋子。我當時問他,為啥人家那麼漂亮,咱家這麼破?還跟他說,整天給別人蓋樓房,甚麼時候咱家也有個樓房?我爸當時跟我說,也會讓我住上。

兩千零幾年,我十幾歲,我家成了村裏第一批買樓房的人家,買在新密縣城,但沒來得及住,(家裏出了別的事)就賣了。

那幾年我爸經常熬夜,跑來跑去找活兒。有天一大早,他騎着電單車,去登封市裏蓋房,路上出車禍了。肇事者家裏也困難,我媽沒要錢,自己拿錢給我爸做了開顱手術,偏癱了。在病床上,有人來看他,可能一時都沒認出來是誰,還是對着人家哭,嗚咽。以前很少看到他哭,他原本長得很帥,黑瘦黑瘦的。

他在醫院斷斷續續住了四年。我和我媽睡在深切治療部外面的走廊,或者電梯邊兒上,晚上睡,白天把鋪蓋收起來。當時家裏只剩莊稼,我媽把家裏的積蓄都拿出來,親戚們的錢借了好幾輪。

下班回家路上。(極晝工作室)

後來我想,挺對不起我媽,她承擔的太多。醫生說了很多次,治不好了,但我怕她因為錢的事情放棄我爸,就說回老家拿東西,其實是去我姑家(借錢)。進了門,還沒提借錢,我姑直接說,「你別上學了。」意思大概是用上學的錢去治病,一下子我就看透了,還是得靠自己。

我當時沒有考慮到我媽面對的壓力,就是一門心思掙錢。那會兒讀高一,週末別的同學都回家,我在商場裏賣促銷飲料,要不就是下課到學校食堂兼職,後來索性不怎麼上課了。班主任對我很好,給我留了高考名額,可能因為撞見我在教室裏吃鹹菜。鹹菜是我自己醃的,用同學給的罐頭瓶,在市場花兩塊錢買了十幾根胡蘿卜,切絲醃了,就饅頭吃。

從那開始,我和我媽開始在新密租房住。租房多,遇見過各種各樣的房東和房子。甚麼樣的房子都住過,樓上漏水的老樓,新一點的樓房,搬過很多地方。

有一次住在一個很破的房子裏,一人一戶,甚麼都是公用的,連水管各家都要上鎖。冬天很冷,那天好像是查液化氣。一個男的敲門,聲音很大,讓我開門。我媽當時不在家,我覺得不是很方便,沒敢開。那男的說的話我印象特別深,「愛住不住,不住滾出去。」我覺得租房的人很沒有尊嚴。當時我就想,以後要有自己的房子。

2018年夏天,我專科畢業,開始攢錢。攢了六萬多,一年後,我爸沒等到用我這個錢,走了。

在老家守孝的時候,人們就議論,說我爸走了,我的負擔沒了,讓我趕緊找個有房的人嫁了。在我們這兒,家裏有個生病的父親是不太好找對象的。到現在村裏很多人都想不通,為啥人家女孩這年紀都花枝招展的,我非要緊巴巴地,逞強買個房。

康橋那雲溪樓前。(極晝工作室)

我聽到了硬是沒哭,但我特別難受。他們憑甚麼說我爸是負擔?憑甚麼我一定要找一個有房子的人?我自己不能有房子嗎?

之後他們給我介紹,一說就是,給你找個哪兒哪兒有房的,也不會先說這個人怎麼樣。聽到後來,我就覺得他們是因為我家沒房,看不起。

2020年下半年,我爸走了一週年。帶着我攢的錢,我決定去售樓處,看看能不能買個房。我們老家就一種說法,一個人走了三年以內,還能夠感受到你的。即便可能是迷信,但還是想讓他知道,我給家裏爭光了。

其實我當時想法特別簡單,就想着我爸蓋了一輩子房,應該也想看着我在自己的新房裏結婚。

但他從沒說過這話。我在福建實習過一年,工資還算不錯,有幾個女同事都自己買了房。我當時就跟他說,爸咱也買個房吧。那時他坐在輪椅上,聽完以後衝我笑,是那種欣慰或者說驕傲的笑。我可喜歡他笑。這錢我當時就打算兩個用處,要麼給我爸治病,要麼買房。

我家在離新密縣城還有將近十公里的農村。我爸出事之後,我時常覺得,如果當時離鄭州近一點,可能直接就到市急救中心去了,或許不會病那麼嚴重。如果我在鄭州買房,我的孩子起點也會高一點。我是農民的孩子,不想下一輩還是農民。

在公園裏。(極晝工作室)

和房子一同失去的

回想起買這個房子的那段時間,就像一場夢。銷售說,女性就要有獨立意識,就要買樓;這是婚前財產,以後結婚了,給自己一個保障;這是最後一波首付分期了,即便以後賣了,也能給自己一個翻盤的機會。

聽上去都挺打動人的。房子在新鄭市(鄭州代管的縣級市,在鄭州東南),我是在地鐵上看到了廣告,不知道具體甚麼位置,就在地圖上搜。感覺可以坐地鐵去鄭州,回老家(新密)可以坐巴士,距離差不多。

銷售說着說着,我就簽了,簽的時候周圍人很多,合同甚麼的都沒讓仔細看。交完定金銷售說,再不趕緊付款,送車位的優惠就沒了,車位就給了一張紙。

簽完字,我在家猶豫了好幾天,怕擔負不了。後來我說服自己,苦日子我不是沒過過,要不然就給自己一個奔頭,衝一下。

我爸走後這一年,我過得真的不好,幹甚麼都沒意思,不想上班,不想戀愛。我甚至想,可能他是為了成全這個房子。

成交那天簽了很多東西,還拍了照。我很累很懵,既興奮又恐慌。現在想想,應該再跟誰商量商量的。但當時我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我瞞了家裏人,跟朋友借錢,也都不太支持。

曉瑩的爛尾樓。(極晝工作室)

其實買之前,我覺得已經足夠謹慎。我查了開發商的信譽,地鐵裏、網上都是他們的廣告,也在網上看了關於這個公司的很多新聞。我之前賣過海景房,咨詢了一些前同事,一聽開發商是康橋,幾乎全是好評,說不少朋友買。康橋是本地的開發商,他們說本地的放心些,如果真的有問題,還能找到。

二期最早一批交房應該是在今年5月。4月還說按時交房,後來再問,就說沒錢了,建不了。

但業主們的錢一直還在交,我每個月末發工資,7月1號,月供剛劃走。後來我們去找監管銀行,一大早去門口等着,在太陽底下等了兩個小時。臨近中午,銀行的人才來。負責人像復讀機一樣,一遍一遍重複已經討論過的事實,就是不說怎麼解決。我工作的時候,顧客會因為一張價值89元的發票立刻投訴,而我80萬的房子卻沒人管。

那個本該屬於我的14樓層小三居,盡管樓層數字不好,不是南北通透,陽台也小。但看到它的時候,那兩個飄窗,大落地窗,有家的感覺。日子苦點真的沒甚麼,一家人整整齊齊就好。

我媽之前不知道我的房子爛尾了。我還跟她規劃,這兩個屋子都有飄窗,要給她那間怎麼裝。她二月份過生日的時候,請家裏人吃飯,那頓飯我付的錢,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成功人士。吃飯的時候,我媽感覺可自豪了,說以前都是咱們給別人蓋房,現在人家給咱們蓋房。

直到村裏人刷抖音,發現房子爛尾了,告訴了她。我媽給我打電話,她的第一反應還是不相信,覺得房子都蓋起來了,怎麼還會爛尾?

可她反而安慰我,說「沒事,我還睜着眼,還能出去上班。」我聽完之後,覺得憑甚麼因為自己的愚蠢,讓家裏人來承受。她要是沒往裏面放錢還好,但她知道我買房後,替我還了九萬塊。她年齡這麼大了,沒有享過甚麼福,再逼得她要出去工作。我感到最無助的是這個。

去公園喂貓是曉瑩難得的閒暇。(極晝工作室)

過去的26年,我失去的好像都是重要的。父親,房子,甚至是家裏的貓。

因為拮據,我把過去養過三年的貓都送走了。一直租房子,覺得孤單。其中一隻特別乖,一回家就跑到我腳邊,舔我。送走它那天,我給它收拾了貓包,說跟着別人享福去吧,它回頭看了看我。

回了家我就哭了,覺得自己沒本事。但它如果繼續跟着我確實會受苦。它的生活水平一點點下降——剛開始的時候(買房之前),貓罐頭一天一罐,後來兩天一罐,最後一星期一罐。它原本特別挑食,後來從很不喜歡吃貓糧,變得開始吃貓糧。

我覺得自己挺沒有良心,我問收養的人,如果你不養了,還可以給我嗎?起初我還能看到它的視頻和照片,後來,收養人告訴我,它被弄丟了。

我從來沒合群過。人家讀書的時候我在打工,女孩們結伴消費的時候,我從來不去,這樣人家也不會跟你玩。工作以後,同事聚餐、唱KTV我也不去。最開始我找理由拒絕,後來我直接說,我一個戴孝之女,不應該參加那種狂歡。其實挺掃興的,我有甚麼好快樂的呢?進了包廂,人家點《父親》,我一聽就高興不起來。

社交少了,沒甚麼朋友,我就是去公園,帶些火腿腸,擼擼別人家的貓。我不敢參加聚餐,包括人家請我吃飯,因為肯定得請回來。人家覺得你都買房子了,應該挺有能力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了這個房之後,我的生活曾經有過奔頭,也突然變成了一隻無腳鳥,要一直飛。

7月18號,我專門調了休,想去看看我爸小時候住的房子怎麼樣了。我爸帶我去玩過,在隔壁村,那時候院子裏有蘋果樹,院子下面有河。我站在我爸的老屋裏,看到河乾了,房梁也塌下來,被不知道誰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