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地特訓學校學生親筆信揭被虐待:吃餿掉的饅頭,被關小黑屋毆打
8月16日,湖南省岳陽市湘陰縣袁家鋪鎮沙湖村,19歲的張恩旭被當地警察從「聖博學校」(湘陰縣聖博青少年心理成長培訓學校)中救出。與此同時,他在校內撰寫的數封親筆信在網路上流傳開來。
信中透露,在他進入「聖博學校」的一個月裡,曾遭遇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毆打」,全身上下多處損傷。他指出,特訓學校的教官不只會把他們關進小黑屋毆打,更曾將學員拖進浴室進行「高山流水」懲罰——「找個水龍頭強制往嘴裡灌水,灌了之後讓你吐,吐完之後繼續灌」。此外,更有一連串的體罰和虐待方式。學院提供的餐食更是惡劣,有餿掉的饅頭和發霉的米飯,裡面的學員受盡各種層面的折磨。
據介紹,這所學校提供所謂的特訓教育,是一種針對有不良行為習慣等問題的青少年,通過行為矯正、心理輔導、文化教育等內容,以封閉式管理、軍事化訓練及個性化教育等方式,幫助他們糾正問題、提升素質的特殊教育訓練。
2017年,豫章書院被曝出存在嚴重體罰、囚禁和暴力訓練等問題。在張恩旭等人的講述中,聖博學校及相關特訓學校,是和「豫章書院」類似的存在。不少未成年人,甚至是成年人被「困」於此,遭受嚴重體罰和暴力訓練。而這些人目前仍不見行蹤。
因為「跨性別」特質被父母騙上車 學費7萬6
7月13日那天是張恩旭外婆的忌日,上午約8時,他隨父母出門掃墓。剛走到家樓下,迎面撞上三人,均穿墨綠色T恤和短褲。對方假稱警察,以其個人資訊洩漏涉及詐騙為由,讓他到湖南配合調查。
張恩旭要求對方出示證件無果。張恩旭試圖從包裡掏出手機,「還沒有將手機從包裡拿出來,(包)就被他們搶走了」。張恩之後被強行拖曳上車。在他的記憶中,父母在一旁「沒有任何的作為,整個過程也沒有說任何的話」。
據張恩旭表示,父母崇尚棍棒教育,早前因「跨性別」及精神壓力而遭受父母的指責,曾被多次被軟禁在家,並多次遭受家庭暴力。去年8月,他在北京回龍觀醫院診斷易性症、抑鬱、焦慮,存在輕生念頭。
張恩旭回憶,被強行帶進聖博學校的第一天,因反抗,他被幾位教官帶至小黑屋「打到吐血」。右耳遭受重擊,痛感持續了兩三天。後來8月20日的檢測報告顯示,他的右耳聽力減弱,至今仍未恢復正常聽力。
後來,張恩旭從父親口中得知,家人曾和學校簽過合同,並交了7萬6000元學費,打算將其送進學校一年。而這份合同並未經他手。
多位受訪者稱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騙」進學校。其中,不少人和張恩旭一樣是成年人。例如今年25歲的文濤,他在張恩旭到來的前一個月離開。
知名大學碩士生 被家人「騙進」特訓學校
進入聖博學校前,文濤是某知名大學碩士生。讀研期間,他患抑鬱並產生輕生念頭,於今年初休學回國。回國後,文濤與家人產生矛盾,兩度吞藥自殺。今年3月1日,家人將他騙上聖博學校教官的車。文濤認為,家人受到校方欺騙,不清楚學校的真實情況。
在校待了三個月後,他因表現不錯,加上身體不適獲得了一次家長探訪的機會。期間,他用方言和父母講述自己在校內遭受毆打,父母表現得很著急。
「校長根據學生實際情況,表現乖的話會允許家長來見學生。家長原則上不能參觀學校內部,只在會客室、校長室見面。」文濤說,學校也會提前通知教官注意點,「注意點就是不要在公開場合打學生之類。」探訪過程中,還有教官在聊天室外監視學生的一舉一動。
在這裡,「不聽話」就會挨打。而暴力發生的場所不只小黑屋,也暴露在陽光之下,在所有學員面前。
體罰+毆打是家常便飯 學員每天吃發霉食物
多位受訪學員介紹,烈日下,一行人進行體能訓練。站軍姿、跑步、深蹲、伏地挺身、吊單槓、負重跑......幾乎每天都是高強度的體能訓練。時而還會有體罰,在無遮蔽的空地上跑上數十圈。「每天都有學員撐不住,或中暑暈過去。」張恩旭說。
撐不住的學員會挨打,「打起來繼續訓練」。昏迷者則「扔在旁邊,得不到治療和照顧」。反抗的人會遭受更暴力的懲罰,工具包括木棒、鐵棒、鐵衣架等。這些讓學員痛苦不堪的經歷,卻是一些教官口中的「遊戲」。
訓練期間有短暫的用餐時間。張恩旭回憶,早餐是不新鮮甚至餿臭的饅頭,粥稀得找不到幾粒米。午飯和晚飯則可能是黴了的米飯,臭了的豆干,和沾有明顯泥土味的青菜,時而「還會有教官們吃剩下的食物」。偶爾給家長拍攝用餐視訊時,會提供肉,屬於加餐。「但都是那種很差的速凍肉,甚至是臭的。」
疲憊過後,睡眠時間又被擠佔。張恩旭的宿舍在一個窄小的空間裡,五個上下鋪,住9個學員和1個教官。午休時間不全由自己掌控,教官時而會「在寢室體罰,或打我們」。
「凌晨2點到4點,或凌晨4點到6點」,學員輪流值夜班,「這個期間不能睡覺,只能站在走廊巡邏,不定時會有教官查崗」。深夜熟睡時,又可能突然來個緊急集合,把人叫到樓下站著或加練。
吃不飽、睡不好,有人嘗試逃跑。文濤看過想要逃跑的人。那位剛來沒幾天的新生,一直在跟人商議如何逃跑,並把希望放在了學校大門。
有天站軍姿時,學校的大鐵門開了,他趁機跑了出去。兩位教官見狀追上。大概過了20分鐘,他就被抓了回來。他被扔在地上。雙手任由教官指使的兩人拽住,背部貼在水泥地上,被拖著跑了三四圈。「拖地的部位皮開肉綻,衣服也破了。」文濤說。
之後,那人又被教官拖進浴室進行「高山流水」懲罰——「找個水龍頭強制往嘴裡灌水,灌了之後讓你吐,吐完之後繼續灌」。接下來一週的時間,這人「基本上每天都在受罰」。
學生同樣被納入學校體系之內。學校會賦予部分學生特權,如有能力又表現聽話的學生,會被「提拔」成為班長或助教,意味著更高的地位和權力。
文濤說,有人已經在學校待了兩年,被提拔為助教,「在裡面過得生活比較舒適,有煙抽、有手機用,也不用訓練,只要帶領我們訓練就好了。」
當時林申被提拔為班長。在文濤眼裡,林申「人沒有任何問題」,情商高,人際交往能力強,能獲得教官信任,「一個月就當上了班長」,幫助教官管理班級事務。
林申認為這同樣得益於自己的大學生身份和較好的身體素質。他介紹,班長「在學生群體裡有一定特權和好處」,能管理學生,有機會被帶出學校「透透氣」。同時,班長身份能避免被其他學生欺負,校內「學生之間的互相欺壓是很嚴重的」。
但班長職位低於助教,得伺候教官,跑腿拿各種東西。他還需完成學校安排的活,如在辦公室整理檔案、列印資料等偏「文化」屬性的工作。另有被賦予「暴力」特權的學生。學校會指使這些老生打新生,讓學生們成為暴力的一環。
張恩旭記不清自己到底經歷過多少次暴力。他記得其中一次,他寫的求救信被發現,他被拖進小黑屋綁在椅子上毆打。臉被扇得火辣辣的疼,沒等他緩過來,又是一頓拳打腳踢。教官語氣凶狠,威脅說再敢寫求救信,就把他的手打斷。
他不服,仍在偷偷寫。進入學校的第二天起,他就嘗試用筆紙記錄下自身遭遇和學校情況。暗地裡,他拉攏更多可信任的學員聯名寫舉報信,嘗試保留證據。
8月13日,另一位學員到期「畢業」,張恩旭將信託付於他。對方偷偷把信件帶出學校,並交給張恩旭的朋友王宇航等人。之後,這些信件被發佈在網上。
8月16日約凌晨三點,張恩旭隨警察及幾位教官離開學校。據王宇航提供的通話錄音,一名自稱來自岳陽市湘陰縣公安局的人告訴王宇航,張恩旭已被帶到公安機關瞭解情況,且「看到了微博相關的東西」。
張恩旭回憶,他出校後錄口供,去醫院檢查,再坐上前往安徽的車。一直到17日下午,張恩旭回到家,後和王宇航一行人匯合。張恩旭成功獲救。
涉事學校已被吊銷許可證
2024年8月29日,湘陰縣教育局發布公告稱,因湘陰縣聖博青少年心理成長培訓學校經營範圍不符合規定,超標準超時段收取培訓費、培訓學生存在寄宿行為,決定吊銷其民辦教育培訓機構辦學許可證,不得以原註冊機構名義從事任何辦學活動。
8月30日,湘陰縣教育局一工作人員向南風窗記者表示,湘陰縣政府已成立專案組進行調查,具體情況不清楚。
特訓學校不斷「換名再出現」
8月24日,內媒走訪湘陰縣聖博青少年心理成長培訓學校發現,該校區教官、學員已全部離開,僅有少量人員留守。據張恩旭回憶,此前的校內百來號人中,不乏來自11公里外的「湘陰縣中山職業技術學校」(下文稱「中山職校」)「飛騰學校」等校的學員。
中山職校曾於2023年3月20日被指存在「毆打辱罵虐待學生問題」。當時,湖南省湘陰縣委網信辦向媒體回覆,湘學教育集團2022年4月已停止與中山職業技術學校的合作辦學,對於網友反映的湖南聖博特訓教育集團與中山職校聯合招生的問題,正在進一步深入調查。
多位受訪者提到,聖博特訓教育集團、聖博(慧騰)學校、飛騰學校、中山職校等「有非常密切的交流」,並指出湘陰縣當地多所特訓學校之間存在輸送學生的情況。
林申在飛騰學校待了近10天。當時,他多次隨教官去附近約1公里外的中山職校取食材。在多位受訪者口中,中山職校被稱為「總部」。
2022年11月,蔡荷被家長送進中山職校。蔡荷的姐姐回憶,弟弟當時非常叛逆,經常逃學,偷家裡的錢,去酒吧,三更半夜翻窗出門。家裡擔心他沒有正經愛好工作,長大後變成地痞流氓。蔡荷的家人急於給他安排學校去上學,瞭解到中山職校後,把他送過去了。
2023年6月12日離校前,蔡荷稱,曾多次被轉移到別的校區。學校對內稱有人到校考察情況,便讓學生轉移去「慧騰(聖博)」或「湘鄉」等校區。每次轉移都會儘可能將校內的生活痕跡清空,「連衣架都會拿走」。他們被送到不同的校區,考察結束再被接回去,或是在其他校區待一陣。
企查查顯示,目前中山職校的法人為李某,該名字在被送到特訓學校的這些受訪者口中多次提及,其名下的「英高特」學校曾多次爆出醜聞。
這些年來,李某名下有許多學校。不少機構比如湘陰縣英高特勵志培訓學校、湘陰縣感恩勵志輔導中心、湘陰藍圖教育(曾用名為「湘陰縣嶺北勵志教育學校」)等,均為註銷狀態。
他曾擔任法人代表的「湖南心勵特訓教育管理集團有限公司」(現法人鄧某春)和「湖南英高特勵志教育諮詢有限公司」(現法人陳某旭)仍然存續。這些機構名字差別細微,很多屬於同一批合作者。